市中心医院顶层,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随即被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迅速合拢。门内,是另一个维度的死寂。空气冰冷得刺骨,浓重的消毒水和药味混合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胸口。幽蓝、惨绿、暗红的光点在各种监护屏幕上无声跳跃,映着管线缠绕的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轮廓。
林夏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膏像。无菌薄被下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唯有氧气面罩随着呼吸机沉闷的“嘶…呼…”节奏,在口鼻处极其微弱地聚散着稀薄的水雾。她的脸是死寂的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绀紫色。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挣扎,数值低得如同悬在深渊边缘。血压监测的数字在危险的低位顽固地徘徊。输液泵指示灯规律地闪烁,冰冷的药液和营养液,一滴,一滴,精准地注入她近乎枯竭的血管。
绝对的死寂中,只有机器的低鸣在吟唱挽歌。
突然——
那只搁在薄被外侧、插着留置针的左手,食指指尖,极其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微弱的涟漪,在意识的黑潭深处漾开,瞬间被仪器的嗡鸣吞噬。
紧接着,她灰败脸上,那如同焊死般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一次。又一次。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被蛛网粘住的蝶翼,在无形的、粘稠的重压下,极其微弱地……抖了抖。
眼皮下的眼球,在沉重地、缓慢地转动。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试图撬开一道通往光明的罅隙。
骨科VIP病房的暖黄灯光,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冰冷和药味。施缪情深陷在病床的柔软里,意识却被钉在剧痛的刑架上。麻药构建的脆弱堤坝正在崩溃。左腕和左臂深处,被缝合、固定的地方,像埋进了一颗烧红的、不断旋转的钢珠!灼痛感不再是钝击,而是化作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穿透了镇痛泵的微弱屏障,狠狠扎进每一根神经末梢!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嘶鸣,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她的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猛地向上弹起!却被左臂沉重的固定支具和绷带死死按回床垫!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眼睛死死紧闭着,眼球在眼皮下疯狂地转动,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死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换来更尖锐的撕裂感,痛得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
陆晚柠和周小满吓得从旁边的陪护椅上弹了起来!陆晚柠拄着双拐,右腿支具因为动作太猛而狠狠硌在腿上,痛得她倒抽冷气,脸色发白。周小满右手死死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左手护着腕部,惊恐地看着病床上痛苦扭曲的施缪情。
“缪情姐!” 陆晚柠声音带着哭腔,拄着拐杖想靠近,又怕碰到她。
施缪情什么都听不见。剧痛像黑色的海啸,彻底吞没了她。破碎的意识里只有翻滚的灼热岩浆:鳄鱼池翻滚的黑水,裹尸毯沉没的轮廓,宫长志雄冰冷的眼睛……恐惧和剧痛绞缠在一起,扼住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她右手死死抠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手背上的留置针管因为剧烈的痉挛而微微晃动。
“护士!护士!” 周小满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冲出门去喊人。
远离医院喧嚣的星级酒店顶层套房。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霓虹灯海,像一片流动的、没有温度的星河。套房内灯光调得很暗,昂贵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中央空调沉闷的气流声。
陆晚柠和周小满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得能睡下三人的真皮沙发一角。陆晚柠右腿的支具卸下了,但骨裂处的闷痛依旧清晰。她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下巴抵在上面,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身体时不时因为回想起医院里的景象而细微地颤抖一下。周小满紧紧挨着她,右手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昂贵的皮革表面,留下浅浅的印痕。她左手始终护着受过伤的腕部,眼神惊惶地扫视着这个过于奢华、也过于空旷冰冷的空间,像一只误入陌生丛林的小兽。
桌上摆着酒店送来的精致晚餐,银质餐盖扣着,早已冰冷。她们谁也没动。饥饿感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彻底压垮了。
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
突然——
“嗡…嗡…”
周小满放在旁边单人沙发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徐薇】。
周小满浑身一哆嗦,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缩回抠着沙发的手,右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晚柠的胳膊,眼神惊恐地盯着那个亮起的屏幕,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陆晚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身体一僵,空洞的眼神聚焦在手机上,嘴唇微微哆嗦着。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嗡嗡声在死寂的套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一遍又一遍,如同催命的符咒。屏幕的光映着两个女孩惊惶惨白的脸。
周小满右手死死抓着陆晚柠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皮肤里。她看着那不断亮起、又暗下、再亮起的屏幕,巨大的恐惧让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不敢接。宫长志雄的阴影,方优灵的“死而复生”,苏棠的崩溃,林夏的濒死,施缪情的惨叫……所有恐怖的画面碎片般在脑子里冲撞。徐薇……那个冷静到可怕的女人……她要说什么?做什么?
震动终于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周小满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沙发靠背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陆晚柠也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抱着抱枕的右手指节依旧泛白。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五秒——
“嗡…嗡…”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徐薇】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两人惊魂未定的视网膜上!
这一次,周小满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右手猛地抓起一个抱枕死死按在自己脸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
陆晚柠脸色惨白如纸,看着那不断震动的手机,又看看蜷缩起来、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周小满。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右手颤抖着,伸向那个不断震动的、如同炸弹般的手机……
康宁诊所顶层,一间视野极佳的独立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却透不进来一丝暖意。室内只开了一盏冷色调的阅读灯,光线集中在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上。空气里是淡淡的雪茄和昂贵皮革混合的味道。
徐薇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背对着窗外那片冰冷的星河。她面前摊开着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标题是《“流萤”文化传媒与“星尘”乐队全约及附属条款(修订版)》。但她没看文件。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屏幕停留在拨号界面,【周小满】的名字下面,显示着“呼叫中…”,持续震动的嗡鸣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徐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三分之一的雪茄,暗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她没抽,只是任由那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冷硬的侧脸轮廓。右手食指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距离挂断键只有毫厘之遥。
她在等。
等那声微弱的、带着恐惧颤音的“喂?”,或者等那无休止的“呼叫中…”最终自动挂断的忙音。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只是她庞大棋盘上,一个早已被计算过概率的落子。她的眼神透过袅袅的烟雾,冰冷,锐利,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医院里濒死挣扎的林夏,骨科病房中剧痛煎熬的施缪情,酒店套房里惊惶无措的两个女孩,以及康宁诊所隔离病房中,那个彻底陷入虚无、只剩下微弱嘶嘶声的苏棠。
每一个坐标,每一个状态,都在她冰冷的意识里清晰地标注着。
她悬在挂断键上的食指,稳得像手术刀。时间,在雪茄燃烧的微光和手机固执的震动嗡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