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
当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时，周正也从书房出来了。
他穿着家常的深色羊毛衫，脸上带着工作后的些许疲惫，看到陈默在厨房帮忙，微微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小陈来了？还让你动手了。”
“周书记，刚跟张姨学了两手。”陈默笑着擦了擦手。
一顿家常便饭，气氛温馨。
席间，周正关心地问了问白云乡年关困难群众的生活安排。陈默一一作答，态度恭谨，言语实在。
他小心地避开任何敏感话题，只谈具体工作，偶尔提一句“在孙书记领导下”、“多亏乡里班子支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饭后，陈默主动帮着收拾碗筷。
张姨在厨房洗碗时，客厅里只剩下周正和陈默两人。
周正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份晚报随意翻看着。
陈默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动作略显生疏但认真地烫杯，洗茶，泡茶。
“周书记，您尝尝，这茶是我老家那边山上的野茶，味道可能糙点，但胜在干净。”
周正放下报纸，接过茶杯，闻了闻，呷了一口，点点头：“嗯，有股山野气，不错。”
陈默这才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恭敬却不显拘谨。
周正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主动开口，“前两天，组织部老李，跟我提了一嘴。”
陈默的心微微一紧，李明的效率果然高，而且直接通到了周正这里。
“他说你…对去清溪，顾虑很大？主要是觉得自己能力经验还不足，性子不太适合当‘一把手’？”
“周书记，在您面前，我不敢隐瞒。清溪的担子太重了，我…我确实怕自己扛不起来。”
“我这人，优点缺点都明显。优点可能就是能下点笨功夫，认准的事肯钻。缺点就是…轴，不太会拐弯，协调能力弱。”
“在副职位置上，有书记把关，有回旋余地，我能把分内事做好。”
“真要独当一面，去管一个乡的吃喝拉撒、发展稳定，我怕自己这短板会误事，反而辜负了您的信任和组织的期望。”
他抬起头，迎向周正的目光，眼神里充满“自知之明”的惶恐。
“周书记，我不是怕苦怕累，清溪再难，只要组织需要，我二话不说卷铺盖就去！我是怕…能力不足，好心办坏事啊！”
“与其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磕磕绊绊，甚至捅出篓子，不如让我在一个更适合我性格和能力的位置上。”
“比如继续当副职，或者在县里某个研究室、服务部门，做些踏踏实实的调研、文字工作，继续积累沉淀，等各方面更成熟些，再为组织挑更重的担子。”
“这样，对组织、对工作、对我自己，可能都更好。”
这番话，与在组织部李明那里说的核心意思一致，但面对周正，情感上更恳切，姿态上更低。
周正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茶。
陈默屏住呼吸，等待着。
良久，周正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陈默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想法，我知道了。”
三天后，县委召开常委会，涉及人事议题。
会后，陈默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组织部长郑国强的办公室。
郑国强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陈默同志，关于你的任用问题，常委会刚刚进行了讨论。”
“清溪乡乡长的位置，非常重要。组织上原本考虑你年轻有为，有闯劲，有担当，特别是在白云乡处理复杂矛盾的表现突出，想让你去那里挑重担，接受更全面的锻炼。”
他顿了顿，拿起面前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但是，在讨论过程中，部分常委同志提出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意见。”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郑国强。
“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
“第一，清溪乡情况确实非常复杂，矛盾尖锐，历史包袱重。需要一个经验更丰富、协调能力更强、对当地情况更熟悉的干部去坐镇，才能更快打开局面，确保稳定和发展大局。”
“陈默同志你虽然有能力，但毕竟在基层一把手岗位上的经验相对欠缺，直接放到清溪这个‘火山口’，风险确实比较大。”
“第二点意见，则是对你个人特点的分析。”
“有同志认为，你在处理王秀英事件等具体工作中，展现了很强的原则性和深入钻研的精神，这是优点。”
“但同时也反映出，在处理某些涉及面广、关系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时，方式方法上稍显刚性，灵活性和平衡各方诉求的‘艺术’有待提升。”
“这种风格，在需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政府主官位置上，可能会遇到更大的挑战，甚至…引发不必要的阻力。”
“因此，关于陈默同志你任清溪乡乡长的提议，未能获得常委会通过。”
尘埃落定。
清溪的火山口，他终究没有跳进去。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陈默。但同时，一股更深的茫然和失落，也随之涌起。
不去清溪，意味着什么？
是继续留在白云乡当副书记，还是被彻底边缘化？
不过，周正副书记向组织推荐了你去另一个岗位。
峰回路转，在此一刻！
根据郑部长的描述，周正副书记找茬陈默的理由主要有五点：
“第一，政治素质过硬。在政法委和白云乡工作期间，立场坚定，经受住了考验。
“第二，文字功底扎实。在政法委担任周书记联络员期间，起草的报告、文件质量有目共睹。在白云乡，他撰写的关于张李争水调处报告和王秀英事件处理报告，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既有高度又有操作性，连杨建副部长考察时都给予了肯定。
“第三，心思缜密，作风严谨。这在他深入调查王秀英事件、查阅尘封档案、厘清历史脉络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保密工作，最需要的就是这份严谨和细致。
“第四，“研究室主任兼保密局局长，是一个服务性、研究性很强的岗位，需要沉得下心，坐得住冷板凳。陈默同志身上那种肯钻研、能吃苦、不浮躁的特质，非常适合。”
“第五，这个位置作为副职，也能让他在相对超脱的环境里，进一步观察学习全县工作大局，提升综合素养，弥补他在协调平衡方面可能存在的不足，为将来承担更重的责任打好更坚实的基础。”
周正这番推荐，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他精准地将陈默不够灵活的“缺点”，巧妙地转化成了研究、保密岗位所需的“优点”（严谨、专注、耐得住寂寞）。
最终，县委书记雷明一锤定音：
“好。根据组织考察和各位常委意见，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陈默同志，担任中共绿水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兼任县国家保密局局长。原白云乡党委副书记职务，按程序免去。相关手续，组织部按程序办理。”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激烈争辩。
在清溪乡长任命意外受阻的峰谷之后，在周正精准的“四两拨千斤”之下，陈默的命运之舟，悄然拐入了一条看似平静，却通往未知深处的支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