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常委会的决定,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白云乡的犄角旮旯。
陈默要走了。
不是去清溪那个公认的“火山口”当乡长,而是调回县里,去当那个在大多数乡干部眼中既清冷又神秘的“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还兼着“保密局局长”。
“研究室,写材料的?那地方…清水得能养鱼吧?”
“保密局,管啥的?管着不让说话?”
“嘿,听说没?清溪乡长的位置,常委会上愣是没通过!嫌咱陈书记…不够圆滑?”
“圆滑?我看是得罪人了!王秀英那事,档案里翻出那些东西,真当是纸啊?那是某些人的脸皮!”
“走了也好…留在这儿,盯着他的人更多了。去县里,好歹是升了,正科!”
“升?那研究室主任,听着好听,能有咱乡里副书记实权大?”
“你懂啥?那是天子脚下,离领导近!写材料写好了,入了领导的眼,比咱在下面吭哧吭哧干十年都强!”
“也是,陈书记那笔杆子,确实硬气。张李争水、王秀英那些报告,写得是真透亮!”
“唉,就是可惜了,刚在咱这儿干出点样子,把水渠给修顺了,把王老婆子那疙瘩给解开了…”
这些议论,或惋惜,或不解,或带着点酸溜溜的窥探,或藏着些幸灾乐祸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拍打着陈默办公室那扇单薄的门板。
他坐在办公桌后,最后一次整理着需要交接的文件和物品。
门被轻轻推开。
“都收拾好了?”孙国富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办公室,目光扫过陈默桌上那摞整齐的文件。
“差不多了,孙书记。”陈默站起身。
“嗯。”孙国富点点头,走到窗前,背对着陈默,“陈默啊,调你去县里研究室,这是组织上对你能力的认可,更是对你的一种保护性安排。”
“你在白云乡,干得不错,有目共睹。但有些事…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也是一种智慧。”
“研究室那地方,清净,能沉下心,离领导也近,是学习、积累的好地方。好好干,前途无量。”
陈默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孙国富微驼的背影。
“接替你工作的,是县农业局下来的小李,李志强同志。”
“年轻人,有干劲,县里重点培养的苗子。下午开个班子会,你们正式交接一下。手续什么的,办公室小王会帮你办好。”
交代完毕,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到了县里,常回来看看。白云乡,也算你的娘家嘛!”
下午的班子会,气氛更加微妙。
新任副书记李志强,三十出头,穿着笔挺的藏青色呢子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又难掩锐气的神情。
他发言时,声音洪亮,表态坚决,反复强调要“在孙书记坚强领导下,继承和发扬白云乡的优良传统,开创工作新局面”。
乡长吴大勇笑容满面,对新搭档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和“全力支持”,王学明和其他班子成员也纷纷附和,场面话滴水不漏。
轮到陈默发言,他言简意赅。
没有回顾成绩,没有感慨离别,只是客观地介绍了自己分管工作的现状、重点事项的进度、需要注意的问题,以及尚未完成的工作计划。
末了,他向李志强伸出手:“李书记,工作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沟通。”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陈默回到办公室,做最后的清理。抽屉里,那本磨毛了边角的笔记本,被郑重地收进背包的最里层。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些拖沓,有些犹豫。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布满沟壑、带着怯懦和感激的脸。
“陈…陈书记…”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乡音的局促。
“王大姐?”陈默有些意外,连忙起身,“快进来,外面冷。”
王秀英佝偻着背,慢慢挪进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着。
“听说…听说您要调走了?”
“嗯,调回县里工作了。”
“好…好…”王秀英喃喃着,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抬起手,将手里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向陈默,动作有些颤抖。
“陈书记,您,您是个好官,我老婆子,没啥值钱东西…这个,您留着,做个念想。”
陈默迟疑了一下,接过那方旧手帕。
入手沉甸甸的。
他小心地打开层层包裹的手帕,里面是那个摔瘪了的旧搪瓷缸子。
缸子被擦得干干净净,印着“先进生产工作者”的红字斑驳褪色,缸体上那个深深的凹痕依旧刺眼。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个搪瓷缸子,是王秀英二十年上访路上唯一的“武器”,是她绝望和愤怒的象征,也是她最终讨回一点迟来公道的见证。
“王大姐…”陈默喉头有些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您拿着,拿着…”王秀英连连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有水光闪动,“我,我挺好的…有低保,村里也常有人来看,比过去…强多了,您,您是个好官!”
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深深地弯下她那佝偻的腰,对着陈默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像来时一样,默默地蹒跚着离开了办公室。
陈默捧着那个搪瓷缸子,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乡政府大院。
刚拐上通往县道的土路,车子却被人拦了下来。
是张有田和李长根。
两位老汉显然是匆匆赶来,头上、肩上还沾着田里的草屑和泥土。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张姓和李姓的后生,脸上带着朴实的、甚至有点局促的表情。
张有田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化肥袋子。
他走到车窗边,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给刚摇下车窗的陈默:“陈书记,自家地里收的,一点红薯,不值钱,您带着路上吃!”
李长根也凑过来,递上一个同样沾着泥点的竹篮子,里面是十几个还带着新鲜露水的土鸡蛋:“陈书记,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张叔,李叔,这,这怎么行…”陈默连忙推辞。
“拿着!拿着!”张有田不由分说,语气带着庄稼汉的执拗,“您给咱修了渠,定了规矩,水再也没争过!这点东西算啥,您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咱老农民!”
“就是!陈书记,您是个好官!”李长根也在一旁帮腔,脸上是难得的带着点生疏的笑意。
看着那沾着泥土的红薯和带着露水的鸡蛋,陈默喉头再次哽住,“谢谢,谢谢张叔,李叔。”
“陈书记,常回来看看。”张有田搓着手,喃喃道。
“水渠,秋后就动工了。”李长根补充了一句,眼神里带着期盼。
陈默用力地点点头:“好,一定回来看。渠,一定修好!”
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离。
他紧紧抱着那个搪瓷缸子和那袋红薯,仿佛抱着这片土地最后馈赠的温度,驶向那个名为“县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