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副局长办公室的门，被顾晨一把推开时，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裹挟着血腥气的风暴。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林国栋副局长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听到巨响，他缓缓转过身。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材保持得不错，穿着笔挺的警监常服，脸上是那种久居高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沉静。只是此刻，这沉静之下，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办公室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混合着新送来的绿植的泥土气息。但顾晨带进来的，是城南咖啡馆包间里浓烈的硝烟味和尚未散尽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他身上的夹克，肩膀处还沾着一小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吴明生命最后的印记。

“顾晨！”林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压抑的空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你太冲动了！谁让你擅自行动，直接去接触那个吴明的？还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光天化日之下，闹市区，咖啡馆包间！狙击！灭口！你知道这性质有多恶劣吗？！影响有多坏吗？！”

顾晨站在办公室中央，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熬夜和愤怒布满了红血丝，像两簇燃烧的暗火。他没有立刻辩解，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国栋，仿佛要从那张威严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吴明倒下的画面，胸口炸开的血花，还有那条神秘的信息……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林局，”顾晨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吴明是林薇案的关键知情人！是连接‘迷鹿’的唯一线索！他死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被灭口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迷鹿’绝对有大问题！背后牵扯的势力，能调动这种级别的杀手，能在市区精准狙击后全身而退，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林国栋猛地将手中的烟摁灭在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里，火星四溅。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顾晨面前，距离很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顾晨！你当了这么多年刑警，还需要我来教你什么叫规矩吗？！查案要讲程序！讲证据！没有确凿证据，没有上级批准，谁给你的权力擅自传唤关键人物？现在好了，人死了！线索断了！打草惊蛇！你告诉我，接下来怎么查？！”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到顾晨的胸口，声音压抑着怒火：“那个‘迷鹿’，水有多深，背景有多复杂，是你一个刑侦队长能随便去探的吗？！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捅破天？！幼稚！”

顾晨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林国栋话语中那赤裸裸的警告和轻视，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那林薇就白死了？！吴明就白死了？！”他低吼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就因为对方背景深，水浑，我们就装聋作哑，当缩头乌龟？！林局，这他妈是命案！是连环谋杀！”

“放肆！”林国栋厉声喝道，脸色铁青，“注意你的措辞！顾晨！我理解你破案心切，但这不是你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行动的理由！更不是你质疑组织判断的理由！”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深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关于‘迷鹿’的调查，到此为止！这是命令！吴明这条线，死了就是死了！把精力给我收回来，放在其他常规线索上！至于那个狙击手，”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顾晨，“技术科和反恐那边会跟进，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现在，立刻给我回去写一份详细的行动报告！把擅自行动的缘由、过程、后果，给我一字不漏地写清楚！等着接受处分吧！”

他最后几句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顾晨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爆裂的火山，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愤怒和不甘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着林国栋那张写满“大局为重”和“权力规则”的脸，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失望和无力感。他明白了。这不是单纯的批评。这是来自更高层面的警告和压制。“迷鹿”的背景，深不可测，连林国栋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惜以处分相威胁，也要他立刻收手。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林国栋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质问，更有一种被背叛般的冰冷。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副局长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被摔上，发出比来时更响的撞击声。

***

法医中心，颜君的独立实验室。

这里的空气，永远像被液氮浸泡过。无影灯的白光冰冷地洒下，将一切情绪都蒸发殆尽，只留下纯粹的、冰冷的逻辑和数据。

颜君坐在高倍电子显微镜前。巨大的目镜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她的世界，此刻被锁定在目镜深处那片微米级的战场上。

屏幕上，实时显示着放大了数千倍的画面。那几缕从林薇指甲缝里提取的、致命的靛蓝色纤维，此刻如同几条扭曲的、散发着幽暗蓝光的毒蛇，静静地躺在载物台上。旁边，并列显示着另一组纤维的显微图像——那是三年前，妹妹颜曦失踪现场提取到的样本。

颜君的手指在精密控制台上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镜头在纤维的表面缓缓扫过。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着每一个细微到纳米级别的结构特征。

主体纤维的截面形态……类梅花状异形，边缘的细微锯齿形态……吻合度99.9%。

缠绕其上的桑蚕丝……单丝直径、捻度、表面光洁度……高度一致。

最关键的是……颜君的手指微微停顿。她将镜头聚焦在纤维主体与桑蚕丝缠绕交接的某个极其细微的节点上。那里，在超高倍放大下，可以看到一些极其微小的、附着在纤维表面的、颜色比主体靛蓝更深一些的细微颗粒。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染料的结晶残留？

她立刻切换模式，启动了显微镜附带的微区X射线能谱分析（EDS）。一道无形的探测束精准地打在那个微小的区域。

嘀嘀……

屏幕上，迅速生成一份元素组成谱图。除了构成纤维主体的碳（C）、氢（H）、氧（O）、氮（N）等基础元素外，清晰地出现了几个异常峰！

锶（Sr）！钡（Ba）！还有微量的铈（Ce）！

颜君的瞳孔骤然收缩！

锶和钡！这是某些极其古老、极其昂贵的矿物颜料（如青金石、蓝铜矿）中才会含有的特征元素！而铈，则常常作为现代高级有机染料的稳定剂和增艳剂使用！这种元素组合……绝非现代工业化量产腈纶染料所能拥有！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甚至可能是手工定制调配的复合染料工艺残留！它指向的，是某种追求极致、不计成本的“私人定制”！

她猛地靠回椅背，摘下目镜。冰冷的白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痛，但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这抹靛蓝，不仅仅是同源纤维，它背后代表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某个特定阶层或特定人物的“私人标识”！它指向的，绝非普通的犯罪组织，而是一个拥有深厚底蕴、掌握稀缺资源、追求独特品味的……核心圈子！

这个发现，比毒理分析指向高端渠道更具体，更具唯一性！它像一把钥匙，指向了“迷鹿”那扇紧闭大门后，最隐秘的角落！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颜君迅速将显微镜画面切换回常规模式，脸上所有情绪的波动瞬间冰封。她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孟菲。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颜君略显苍白的脸和实验室内部。

“颜法医，辛苦了。”孟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体贴，“看您一直在忙，都没出过实验室。顾队……哦不，是林局让我代表局里过来看看，顺便给您送点咖啡提提神。这是现磨的蓝山，加了一点点奶，没放糖，我记得您好像不喜欢太甜？”她说着，目光落在颜君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颜君的目光扫过那杯咖啡，没有任何要接过来的意思，语气平淡：“谢谢。放外面桌子上吧。我暂时不需要。”

孟菲脸上的笑容不变，依言将托盘放在门口的置物台上，却没有立刻离开。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用一种带着点后怕和八卦的口吻，压低声音说道：“颜法医，您听说了吗？顾队今天可真是……唉，太冲动了。林局发了大火，听说还要处分他呢。”

她观察着颜君的反应，见对方毫无波澜，便继续道：“都是为了那个‘迷鹿’会所……其实吧，有些话我本不该多嘴，但看您也在为案子费心，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她左右看了看，仿佛怕人听见，声音压得更低，“那个‘迷鹿’，真不是一般人能碰的。背景深着呢，听说……背后有几位市里、甚至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参股，能量大得吓人。真正的老板是谁，连我们内部都讳莫如深，只知道是个手眼通天、极其低调的大人物。”

她顿了顿，看着颜君依旧冰冷的脸，又补充道：“而且，他们内部规矩森严得可怕。真正的核心会员，据说只有不到二十人，都是身份极其显赫、财富难以估量的顶层人物。他们用的东西，享受的服务，都是外面根本想象不到的‘定制款’，从吃的喝的，到穿的用的，甚至……连用的纸巾，听说都是国外某个古老工坊特供的，上面带着独一无二的水印标记，叫什么……‘黑卡’制度？反正邪乎得很。”孟菲的语气里充满了神秘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黑卡”……“定制”……“独一无二”……

这几个词，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颜君刚刚在显微镜下的发现！她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了那份记录了锶、钡、铈异常谱图的打印纸！孟菲看似无心的“泄密”，竟与她刚刚发现的“私人定制染料”特征，形成了诡异的呼应！

颜君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的锐利，落在了孟菲脸上。她捕捉到了孟菲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得意和试探。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她在暗示“迷鹿”的深不可测，在警告调查的危险，但更重要的……她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将“定制”、“独特标识”这个概念，精准地抛向了自己！

她在引导什么？还是……她知道了什么？

颜君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应：“知道了。谢谢你的信息。还有事吗？”她的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孟菲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没事了没事了，就是给您送点东西，顺便……多句嘴。您忙，我不打扰了。”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带着一种轻快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节奏感。

颜君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孟菲的话语和刚才显微镜下的发现，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交织。锶、钡、铈的异常组合……“黑卡”定制……“迷鹿”背后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在冰冷的逻辑推演中逐渐清晰。这抹靛蓝色的幽灵，这致命的定制纤维，它真正的主人，或许就隐藏在“迷鹿”那金字塔最顶端的、持有“黑卡”的寥寥数人之中！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晨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和冰冷的决心：

> **档案室。老地方。必须见你。现在。顾。**

颜君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又抬眼看了看电子显微镜屏幕上定格的、那抹幽深的靛蓝色纤维。深渊的轮廓，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狰狞。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死亡的气息，以及……风暴来临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她脱下白大褂，拿起平板电脑，将那份关键的EDS谱图报告加密保存。然后，她拉开那个带锁的抽屉，目光在旧笔记本上停留了一瞬，最终只是将它更深地推了进去，重新锁好。

她需要去赴约。去见那个同样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猎手。他们需要交换彼此手中那致命的碎片，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