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巷子里特有的浑浊气味，混着铁锈和油炸食物的腻味。陈默侧身挤进来，额角那块紫黑色淤青在昏黄灯光下油亮亮的，腰上缠着的固定绷带被汗浸得颜色发深。他眼神跟刀子似的，一下就剐到陆晚柠脸上——那脸白得跟刷了层墙粉，汗珠子顺着太阳穴往下滚，砸在她死死抠着轮椅金属扶手的手背上，指关节绷得死白，青筋都突出来了。
“腿？！” 他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字，音儿绷得直颤。人已经一步抢到跟前，单腿跪下去，动作快得带风。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钉子一样扎在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石膏腿上，最后定在她咬得死紧、还在哆嗦的下嘴唇上。“颠的？还是这破地方捂的？” 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伸过去，隔着那层又厚又硬的石膏壳子，指头肚儿带着滚烫的温度，往她小腿下面大概的位置，又准又轻地一按。
“嘶——操！” 陆晚柠整个人猛地一抽，脖子梗着，倒抽的那口冷气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不住的痛哼，眼前都黑了一下。
“筋跳得厉害…里头怕是要烂。”陈默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皮。他飞快地扯过那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背包，从里头掏摸出一个用旧汗衫胡乱裹着的玩意儿，是几瓶冻得半硬不软的矿泉水捆成的冰坨子。他手底下放得轻，把那冰疙瘩垫在她石膏壳子底下脚脖子那块儿，那点儿凉气儿微弱得可怜，还没透进去就被腿里翻腾的灼痛吞了。他又摸出个压瘪的铝箔小药板，指甲用力一抠，掰下两粒白药片，连同手里那瓶拧开了盖儿、瓶身还挂着水珠的矿泉水，一股脑塞过去。“吞了！先压住！” 他盯着陆晚柠仰头把那两粒药片硬咽下去，眉头拧成了个铁疙瘩。“宫的人刚摸过来，塞了点东西。” 他摸出个小铁皮盒，打开，里头是几管药膏和一小卷白纱布，“说想法子塞进石膏缝里，吸汗，消炎…操他妈的，顶屁用！最好的骨科…在市中心医院…我们…”
陆晚柠整个人瘫回轮椅里，后背的冷汗把薄衬衫死死黏在皮肤上。冰袋那点凉像是幻觉，骨头缝里那一下下剜肉似的疼和脚踝那儿针扎电击似的麻，根本没消停。药片的苦味在舌根底下漫开，压不住。不能去医院。这几个字像铁链子，把她焊死在这蒸笼似的破阁楼。窗外，电台巷那些乱七八糟的霓虹灯招牌的光，红的绿的，透过脏玻璃渗进来，搅和着不知道哪儿飘来的、节奏死板的电子音乐鼓点，晃得人眼晕。那光，那声儿，活像音辰乐队那个扎眼的紫色三角标志，变成个巨大的、黏糊糊的影子，兜头盖脸地压下来，跟苏棠消失不见那个冰冷消息一起，死死勒住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上气。
冰袋外面裹着的旧汗衫很快被石膏捂出来的热气洇湿了，潮乎乎地贴在上面，凉意几乎没了。陆晚柠能感觉到小腿肚那块儿绷着的皮肉在突突地跳，一跳就扯着骨头深处那根疼筋。止痛药的劲儿慢得像蜗牛爬，骨头里那钝刀子割肉的疼没散，脚踝那儿过电似的酸麻反倒更明显了，顺着小腿肚子往上窜，激得她牙根发酸。她试着想动一下脚趾头，回应她的只有石膏壳里那种憋闷的胀和更深一层的、埋在肉里的刺疼。操。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陈默没起身，还单腿跪在她轮椅前头，盯着那条石膏腿，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河。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一下，又一下，指关节上还沾着不知道蹭的什么黑灰。“霍律给的药膏，”他嗓子还是哑的，打破阁楼里黏稠的安静，“军医捎来的，说是战地用的玩意儿，消炎狠。”他拿起铁盒里一管没标签的软膏，拧开盖儿，一股子冲鼻的、混合着草药和化学品的怪味儿就散了出来，有点辛辣，又有点凉飕飕的。“得想法子弄进去。”他皱着鼻子闻了闻，抬眼看向陆晚柠汗湿的鬓角，“忍忍？我试试。”
陆晚柠闭着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她这会儿只想有什么东西能把那里面火烧火燎的闷和痒压下去，管它什么味儿。
陈默动作很小心。他先用指头沾了点那黏糊糊、颜色发暗绿的药膏，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顿了顿。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顺着石膏上缘靠近膝盖弯那儿的一道自然凹陷，一点点往里探。他手指粗，那缝儿窄，只能挤进去小半截指腹。冰凉的药膏蹭在滚烫的皮肤上，陆晚柠猛地吸了口气，身体绷紧了。
“凉？”陈默停住，抬眼问。
“嗯…” 陆晚柠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不是疼，是那猛地一下的刺激，激得她头皮都麻了一下。
陈默没再问，屏着呼吸，手指极其轻微地动着，把那点药膏尽可能均匀地抹在石膏边缘闷得发红的皮肤上。药膏接触皮肤的地方，先是一阵刺刺的凉，紧跟着又有点火辣辣的烧灼感蔓延开。陆晚柠皱着眉，感受着那古怪的混合刺激在皮肤底下窜。陈默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业的力度，在那点可怜的缝隙里笨拙又固执地涂抹、按压，试图把更多的凉意和那火辣辣的劲儿一起揉进去。他额角也见了汗，混着那块淤青的油光，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触感上，感受着石膏内壁的粗糙，皮肤的热度和紧绷，还有药膏那滑腻又带着侵略性的质地。阁楼里只剩下两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那点细微的、药膏被抹开的黏腻声响。
抹完膝盖弯那道缝，陈默的手指抽出来，指尖蹭满了暗绿色的药膏和一点汗湿的油光。他盯着自己沾满药膏的手指看了两秒，又看向陆晚柠脚踝上方、石膏边缘皮肤最红最烫的那一圈。“脚脖子那儿…也得弄点。”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跟自己确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