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粘稠得吸不动。窗外的噪音还在往里头钻，那破喇叭似的电子音浪混着刺耳的警报声，忽远忽近，搅得人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红的蓝的紫的霓虹灯光在对面墙上乱爬，像个发疯的万花筒。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后背的湿衬衫被体温烘得半干不干，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像层撕不掉的皮。刚才那阵要命的折腾劲儿是过去了，可腿里面不对劲。不是疼，不是麻，是…没了。那条裹在石膏里的右腿，从大腿根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齐根切断了，感觉不到一丁点儿存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虚无，坠在轮椅上。她试着动脚趾头，脑子里明明下了命令，可石膏壳子里一点回应都没有，死气沉沉。一股冰冷的恐慌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猛地吸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点短促的、气音似的动静。

这动静不大，却像根针，扎破了阁楼里凝滞的空气。

杵在窗前像块铁板的陈默，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没回头，但叉在腰上的那只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嘎嘣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像是要把那绷带抠穿。他维持着那个面朝脏玻璃的姿势，只有肩膀极其细微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陆晚柠顾不上看他反应，全部的注意力都钉在那条毫无知觉的腿上。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还算灵活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外侧——隔着薄薄的裤子布料。有点疼，但很遥远，像是掐在别人身上。她又往下挪，隔着厚厚的石膏，狠狠掐在小腿肚的位置。指尖陷进石膏壳子，硬邦邦的，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痛感，没有触感，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空白一片。完了？这条腿…废了？这念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心脏，勒得她喘不上气。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陈…陈默…” 她喉咙像是被砂轮磨过，声音嘶哑干涩得不成调，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颤音。

窗前的背影僵了一下。

陈默终于动了。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股风。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块油亮的淤青显得更狰狞，眼底的红血丝像是要爆开。他根本没看陆晚柠的脸，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钩子，死死钉在她那条打着石膏、毫无动静的右腿上。

他一步就跨到她轮椅前，蹲下。单膝点地，动作快得没一点迟疑。他没说话，呼吸有点粗重，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儿。他伸出那只沾着暗绿色药膏和不明油污的手——那只刚才还粗暴地箍着她小腿、往石膏缝里塞药的手——直接探向石膏下方露出的脚趾！

陆晚柠的脚趾苍白冰冷，指甲盖透着点不健康的青灰色。陈默滚烫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在她右脚的大脚趾上！用力往下一压！

没有反应。脚趾像块冰凉的石头，任由他按下去，又弹回来，软塌塌的。

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可怕。他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两根粗粝的手指，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掐住了她大脚趾的趾甲盖两侧！指甲掐进皮肉里，用力往外掰！

陆晚柠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疼——她依旧感觉不到脚趾的存在——而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检查”方式惊到了。她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死死盯着她脚趾的眼睛，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砸在石膏上，看着他掐住她脚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你他妈…！” 她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陈默根本没理她。他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要把那点知觉硬生生从虚无里抠出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掐紧、掰扯着那只毫无反应的脚趾。指甲边缘的皮肤被他掐得深深凹陷下去，颜色由苍白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

就在陆晚柠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突然！一股极其微弱、极其细小的电流感，像是从最深的黑暗里挣扎出来，猛地从脚趾尖窜了上去！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但确实存在！紧接着，被陈默死死掐住的地方，传来一阵迟钝的、隔了好几层棉被似的闷痛！

“呃…！” 陆晚柠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不受控地跟着那迟来的痛感一抖。

陈默掐着她脚趾的手指，几乎在同一瞬间，极其明显地顿住了。他眼底那种骇人的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散了一瞬，紧绷的下颌线也微不可查地松了那么一丝丝。他死死盯着那根被他掐得变了形的脚趾，仿佛在确认那点微弱反应的真实性。

阁楼里只剩下两个人粗重交错的喘息。窗外的霓虹灯正好扫过一片浓重的紫色，把那截苍白的脚趾和掐在上面的、沾着药膏污迹的粗粝手指，都映上了一层诡异的光。

那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闷痛，像黑暗中擦亮又瞬间熄灭的火柴头。陆晚柠身体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是那点感觉突然冒出来又抓不住的空落和惊悸。她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脚趾——苍白，冰凉，被陈默两根粗粝的手指死死掐着，指甲盖两侧的皮肤陷下去，留下深紫色的印子。

陈默的手指像焊在了她的脚趾上，没松。他整个人半跪在轮椅前，后背弓着，像一头随时要扑出去的困兽。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那根脚趾上，眼皮都不眨一下，额角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石膏壳子上，“啪”的一声轻响，碎裂开。阁楼里粘稠的寂静被这细微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

陆晚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着肋骨，震得耳朵里嗡嗡响。她不敢呼吸，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集中在那根被掐住的脚趾上，试图从那片冰冷的虚无里再抠出一点活着的证明。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粘稠得滴不下来。

突然！

脚趾尖猛地一麻！像是被看不见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火辣辣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刺痛，猛地从被陈默指甲深掐进去的皮肉里炸开！不再是隔靴搔痒的闷，是实实在在的、尖锐的疼！那疼顺着脚趾的骨头缝往上窜，带着一种迟钝的、被唤醒的暴烈！

“嘶——！” 陆晚柠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地跟着那迟来的剧痛猛地一缩，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痛哼。那条死气沉沉的腿，脚踝处甚至条件反射似的、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带动着沉重的石膏都跟着晃了晃。

陈默掐着她脚趾的手指，就在她痛哼出声的瞬间，触电般猛地松开了！

他像是被那点微弱的抽搐和她的痛哼烫到了，整个人往后一挫，单膝点地的姿势都有些不稳。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晚柠的脸，眼神里有种近乎凶悍的审视，像是在确认那点反应的真实性，又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感觉到了。

陆晚柠大口喘着气，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混着之前的，顺着鬓角往下淌。她没看陈默，视线死死锁在自己那只终于“活”过来的脚趾上。趾甲盖两侧，深紫色的掐痕周围，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泛红、肿胀起来，火辣辣地疼着，一跳一跳的，清晰地提醒着她这截肢体的存在。那点尖锐的痛感，此刻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庆幸。

“操…”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下唇，尝到更浓的铁锈味，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差点以为它没了。”

陈默没接话。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只终于有了点“人气”的脚趾上。他那只刚才掐住脚趾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冰冷的触感和那点滑腻的药膏污迹。他盯着自己指腹上那点暗绿色的残留物，眼神深得像口井。

窗外的噪音似乎小了点，但那片晃眼的紫色霓虹光却更盛了，透过脏玻璃，大片大片地泼洒进来，把陈默半边身子和陆晚柠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都染上了一层黏腻的、不祥的紫光。那光落在她脚趾上那圈深紫肿胀的掐痕上，颜色诡异地交融着。

陈默撑着膝盖，动作有点僵硬地站起来。腰上的固定绷带勒得他闷哼一声，额角的淤青在紫光下泛着油亮的暗沉。他没再看陆晚柠的腿，也没看她的人，目光扫过墙角那滩已经洇开一大片的冰袋水渍，还有地上那团湿漉漉的旧汗衫。然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弯腰，从自己那个脏兮兮的背包最底下，又掏摸起来。

陆晚柠靠在轮椅里，后背的冷汗被体温和刚才的惊吓蒸得半干，黏糊糊地贴着皮肤。她看着陈默在背包里翻找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在晃动的紫光里绷得死紧。腿里面，骨头缝的钝痛、脚踝的酸麻，还有脚趾上火辣辣的掐痕疼，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提醒她还活着，还疼着。苏棠那张苍白安静的脸又毫无预兆地撞进脑子里，方向不明。那冰冷的恐惧，比腿上的疼更尖锐地攫住了她。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又一次掐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