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穹被捅穿了底,浑浊的水柱狂暴地抽打着这座钢铁丛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摩天大楼的尖顶,霓虹灯招牌在雨帘后晕染开一片片病态的、挣扎的光斑,红的像未干的血,绿的像腐败的苔藓。街道成了浑浊的河流,车辆如同搁浅的金属甲虫,不耐烦的喇叭声被雨声吞没,只剩下沉闷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柏油和地下管道反涌上来的陈腐气味,还有一种更隐晦的、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甜——那是属于“诡域”时代都市的独特呼吸。
城市并未沉睡,而是在这瓢泼之下,显出一种被浸泡的、缓慢溃烂的疲态。新闻里那些离奇的失踪案,午夜街头监控拍下的扭曲残影,还有网络上沸沸扬扬、转眼又被404的都市传说…都如同这雨水渗入每一道砖缝,浸透每一个晚归者的骨髓。人们步履匆匆,伞檐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仿佛下一秒,熟悉的街景就会扭曲成择人而噬的陷阱。恐惧,像无形的霉菌,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悄然滋生、蔓延。
在这片钢筋水泥森林的最高处,“寰宇集团”总部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翻腾的云海和下方被雨幕模糊成一片混沌光晕的城市。这里听不到雨声的喧嚣,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恒定得令人窒息的低鸣。空气干净、冰冷,带着昂贵的香氛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一丝不苟,如同无菌的囚笼。
黄霑就坐在这个囚笼的中心。宽大的真皮座椅仿佛要将他瘦削的身体整个吞没。他穿着剪裁极佳的黑色高定西装,每一道褶皱都透着金钱堆砌出的规整,却与他本人格格不入。他像一尊被精心擦拭、摆放在神龛里的旧瓷器,空有完美的形制,内里却早已被彻底掏空。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光可鉴人的黑曜石桌面上,那里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凝固着一层失去光泽的油脂,如同死去的湖面。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搁在杯沿旁,指尖离那冰冷的瓷杯只有毫厘,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许久不曾移动分毫。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的呼吸微弱而绵长,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沉寂的阴影。若不是那极其缓慢眨动的眼睛,证明着最基础的生命体征,他更像一具被施了防腐术的标本。
英俊,却毫无生气。年轻,却透着腐朽般的暮气。他是黄家三少爷,黄霑。一个被家族讳莫如深的名字,一个活在顶层、却早已被遗忘在时间夹缝里的存在。
---
“三少。” 一个刻意放轻、带着职业化恭敬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首席秘书林薇踩着几乎无声的高跟鞋,像一道优雅的影子滑到宽大的办公桌旁。她妆容精致,一丝不苟的盘发,得体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捧着一个纤薄的平板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
“您今天的行程需要确认。”林薇的声音平稳,眼神却飞快地掠过黄霑那张毫无反应的脸,然后迅速垂下,落在平板上,仿佛在阅读上面的信息。实际上,那屏幕是锁定的。她只是在执行一项重复了无数遍的、毫无意义的仪式。例行公事,是维持这个顶层世界“正常”运转的润滑 油,即使中心的那个人早已停止了转动。
“上午十点,虚拟经济部季度数据简报会。下午两点,与南欧分部的视频会议。晚上七点,慈善基金会晚宴,您作为荣誉主 席需要出席并致辞五分钟。”林薇清晰地报着日程,语速适中,确保每一个音节都能传递到对方耳中,尽管她知道,那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停顿了一下,等待。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空调的低鸣在背景里持续。
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黄霑的目光依旧凝固在那杯死去的咖啡上,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似乎存在于另一个维度,隔绝了这里的一切声响、光影和存在。
林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随即又被完美的职业面具覆盖。她微微颔首:“好的,三少。我会按计划协调安排。” 她抱着平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开,将那片巨大的、冰冷的寂静重新还给那个坐在王座上的空壳。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声音似乎触动了什么。黄霑搁在桌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几乎不可见地划过冰冷光滑的桌面。这个细微的动作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随后一切又归于彻底的死寂。
他放在西装内袋里的私人手机,屏幕从未亮起。那是黄霄专门为他配置的,一个只连接特定几个号码的通讯孤岛。此刻,它像一块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胸膛,沉默地感知着那缓慢而微弱的心跳。
---
办公室一角,镶嵌在墙壁里的巨大曲面屏幕无声地播放着新闻。画面切换,女主播妆容得体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凝重。
“…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今日下午三时十七分,由本市飞往新加坡的私人航班‘银鸥号’在途经马六甲海峡上空时,遭遇极端突发气象,雷达信号于三时二十二分彻底消失。机上载有包括知名学者、寰宇集团董事局主 席黄一鹤先生在内的九名乘客及机组人员。多国海空力量已赶赴疑似失联海域展开联合搜救,但目前尚未发现任何有效残骸或黑匣子信号。此次事故区域坐标…与历史上著名的MH370航班失联区域存在部分重叠,引发外界高度关注与猜测…”
新闻画面切换,显示出波涛汹涌的深蓝色海面,直升机在低空盘旋搜索,气氛紧张而压抑。主播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暗示:“…有关‘迷失航迹’的都市传说近期再度甚嚣尘上,专家呼吁公众保持理性,勿信谣传谣…”
当“黄一鹤”这个名字被清晰地播报出来时,当“MH370”、“迷失航迹”这几个关键词钻进空气的瞬间——
如同无形的电流击穿了凝固的琥珀!
黄霑那空洞的、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瞳,骤然收缩!极其细微,却像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尖锐的石子,瞬间荡开一圈濒临破碎的涟漪!
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猛地一颤,指尖猝然撞上了冰冷的咖啡杯壁!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响!那只昂贵的骨瓷咖啡杯被指尖无意中带倒,从桌沿滚落,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深褐色的、粘稠冰冷的咖啡液如同肮脏的血,在光洁的地面肆意蔓延开来,散发着苦涩的余味。
黄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被无形之手骤然拉紧的弓。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坐姿,但周身那股凝固的死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和泼洒的污渍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一种极其隐晦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透过那具近乎僵死的躯壳传递出来。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半拍。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林薇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她看着地上的狼藉和依旧端坐如雕像、但明显气息有异的黄霑,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某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凝重。
“三少!”她快步上前,没有立刻处理地上的碎片,而是先紧张地看向黄霑的脸,试图从他眼中捕捉到任何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黄霑的视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片污秽的地面移开,重新投向墙壁屏幕。新闻画面已经切换,但“黄一鹤失踪”、“马六甲”、“MH370”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空茫的意识深处。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仿佛吞咽下了某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东西。那双刚刚收缩过的眼睛里,短暂的涟漪消失了,重新被更深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茫然所覆盖,但那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重地搅动。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立刻按下内部通讯,声音急促而低沉:“清洁组,顶层办公室,立刻!另外…通知安保组,提升本层警戒级别。通知…大少爷那边。”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艰涩。
---
城市另一端,“深瞳生物科技”地下七层。
这里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怪异气味。惨白的无影灯照亮了下方巨大的环形空间,中央矗立着一个由无数粗大管线、闪烁的精密仪表和厚重特种玻璃构成的圆柱形容器,像一口竖立的金属棺材。容器内注满了幽蓝色的、散发着微光的粘稠液体,隐约可见一个赤裸的人形轮廓悬浮其中,口鼻覆盖着呼吸装置,无数细密的感应探针如同水蛭般吸附在其皮肤上。
容器外,巨大的环形操作台前,站着一个男人。
黄霄。
他穿着剪裁同样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肩宽腿长,与黄霑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面容上,却覆盖着一层常年不化的冰霜。他的眼神锐利、深沉,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此刻正紧紧盯着容器内生命监测仪上起伏微弱的波形图,以及旁边一块分屏上不断滚动的复杂脑波数据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合金操作台,发出规律而压抑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敲在周围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紧绷的心弦上。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他指节的敲击声。
一个穿着研究员制服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额角沁着细汗,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黄总!‘锚点’信号确认!七号观测站捕捉到强烈指向性精神波动,源头锁定在寰宇顶层!波动模式…与三少深度沉眠前的‘临界爆发期’特征吻合度高达92.7%!是…是董事长失联的消息!它像一把钥匙,直接刺穿了深层封印!”
黄霄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那一瞬间,他眼中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狂暴的熔岩翻滚了一下,但转瞬又被更深的寒意压下。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一股凌厉的风,深灰色的西装下摆划开一道冰冷的弧线。他没有看那份报告,目光像鹰隼般穿透空间,直接钉在那幽蓝容器中的人影上。
“时机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深处凿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父亲坠入‘迷失航迹’,那是连‘守门人’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坟场。时间拖得越久,他成为那鬼地方永久‘地标’的可能性就越大。常规手段…是自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操作台前那些脸色发白的研究员,最后落回那个浸泡在幽蓝液体中的弟弟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属于兄长的沉重,有属于决策者的冷酷,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动用禁忌武器的疯狂。
“唤醒他。”黄霄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残忍,“立刻启动‘破茧’程序。用最高强度,直接冲击他的精神核心。哪怕…撕碎他现在的意识外壳也在所不惜!”
“可是,黄总!”刚才汇报的研究员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破茧’的侵蚀强度…三少现在的意识结构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强行冲击,很可能不是唤醒,而是…彻底摧毁!他的精神会崩溃,甚至可能直接诱发不可逆的深层诡蚀化!他…他会变成…”
“——变成什么?”黄霄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戾气,在冰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变成一个比现在这具行尸走肉更糟的怪物?还是变成一个能打开‘迷失航迹’那扇门的唯一钥匙?”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研究员踉跄后退。“听着,”黄霄的声音重新压低,却比刚才的怒吼更令人心悸,如同毒蛇吐信,“家里,现在只有他能做到。也只有他…必须做到。这是他的债,也是他的命。”
他不再看研究员惨白的脸,猛地一挥手,像一位将军下达最终的冲锋令,冷酷而决绝。
“执行命令!目标:黄霛。代号:‘破茧’!能量输出,百分之百!我要听到那层该死的‘壳’…碎裂的声音!”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地下空间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大能量汇聚的嗡鸣!环绕圆柱容器的巨大线圈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幽蓝色电弧!容器内粘稠的液体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悬浮其中的黄霑身体猛地绷直、反弓!覆盖在他口鼻的呼吸面罩下,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痛苦到灵魂深处的、非人的呜咽!
与此同时,远在寰宇顶层,刚刚被清洁工小心翼翼清理掉咖啡污渍的办公室内。一直如同雕像般坐在椅子上的黄霑,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
“呃…啊!”
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终于从他紧抿的唇缝中挤出!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漆黑的、尖锐的碎片正在疯狂搅动、穿刺!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最深处,被一股冰冷狂暴的、来自血缘的绝对意志,狠狠撕开了!
剧痛,如同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在那片被强行撕开的意识深渊里,无数破碎、扭曲、充满绝望尖叫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血色的护士服、冰冷的银行金库栅栏、闪烁着寒光的掠夺刀具…以及一片无边无际、充斥着电子杂音和幽暗海水、标着“MH370”字样的…迷失之地!
父亲的脸,在那片深蓝的混沌中,一闪而逝,带着濒死的绝望。
黄霑的身体在宽大的座椅上蜷缩起来,如同承受着千刀万剐的极刑。他死死咬住下唇,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刚刚清理干净、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凄厉的血花。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座诡影重重的城市。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黄霑痛苦扭曲的脸庞,和他眼中那正在疯狂滋长、逐渐取代空洞的…一种源自地狱深渊的、混乱而暴戾的冰冷光芒。
林薇站在办公室门口,手中端着一杯新泡好的热咖啡,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如纸。咖啡杯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滚烫的液体溅出,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惊恐地看着那个在座椅中痛苦痉挛的身影,仿佛看到一尊沉寂千年的、封印着灭世凶魔的石像,正在被至亲之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泄露出的气息,让她骨髓都在瞬间冻结。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痛苦,更像是…某种古老而恐怖的意志,在沉睡中被强行惊醒时发出的…第一声带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欲望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