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日光刺眼地爬进窗户。
陈锦安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嘴角那块青紫色的淤痕像一枚丑陋的烙印,颧骨上也蹭破了一小块皮,微微渗着血丝。
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勉强压下一点脑袋里残留的混沌和钝痛。他换下那件沾了灰土和点点褐色血渍的校服外套,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昨晚那条混乱、暴戾的小巷彻底掩埋。
踏入教室门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陈锦安下颌线绷紧,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座位,“哐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
前排的郑意鸣立刻扭过头,压低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锦安,没事吧?脸上这伤……” 旁边的路遇也凑过来,眼神同样忧虑。
“死不了。”陈锦安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桌面。他拿出书,动作有些僵硬,翻开的书页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起了皱。
昨晚沈言钰那双毫无波澜、如同审视死物般的眼睛,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比赵强的拳头更让他胸口憋闷得发疼。
早读课还没开始,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班主任何老师站在门口,眼神温和而沉静。他没有看其他人,目光直接落在陈锦安脸上,在那块淤青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
“陈锦安,”何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刚刚响起的嗡嗡读书声,“来我办公室一趟。”
陈锦安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郑意鸣和路遇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陈锦安跟着何老师走出教室,背后那无数道目光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报、粉笔灰和茶水混合的味道。何老师的办公桌堆满了作业本和试卷,有些凌乱。他在桌子后面坐下,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陈锦安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攥紧。
何老师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过的“咔哒”声,一下一下。
“脸上的伤,”何老师终于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到陈锦安嘴角的淤青上,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打架弄的?”
陈锦安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嗯。”
何老师却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于胸的意味。“昨晚放学后,小吃街后面那条巷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直视着陈锦安,“赵强,还有另外两个体育生,对吧?”
陈锦安猛地抬头,对上何老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反而是一种洞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去保卫处看监控了。”何老师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画面不算特别清楚,但足够看到是谁先动的手。赵强,推了你一把,然后你先挥拳打了他。”他看着陈锦安骤然捏紧的拳头,和脸上瞬间升起的倔强与不服,语气依旧平稳,“后面就乱了,郑意鸣拿了根木棍,路遇扔了一堆书。”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奇特的赞许,“挺热闹。”
陈锦安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做好了承担所有责任的准备,哪怕是被迫还手,打架就是打架。他声音发硬:“是我先动的手,跟他们俩没关系。”
何老师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更深的探究。
何老师缓缓向后靠进椅背,再次拿起保温杯,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监控里看得明明白白,是赵强先挑衅,先动手推搡你。你那一拳,算应激反应,后面他们两个帮忙,也是看到你被围住。按校规,勉强可以算……自卫。”
自卫?
他紧攥的拳头无意识地松开了些,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然而,何老师并没有结束。他放下杯子,身体再次前倾,那双温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牢牢锁住陈锦安,抛出了一个更尖锐、更直指核心的问题,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但我想知道的是,陈锦安,赵强为什么盯着你打?”
为什么?
窗外的阳光似乎骤然变得惨白刺眼,蝉鸣声被无限拉长、扭曲,化作刺耳的尖啸。眼前整洁的办公室瞬间碎裂、褪色,被两年前那个灰暗黏腻的雨天粗暴地覆盖。
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背着沉重的书包,抄近路穿过废弃的自行车棚。
棚顶的铁皮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空气里满是铁锈和潮湿泥土的腥气。
就在棚子最阴暗的角落,几个高壮的身影围成半圈。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崭新初一校服的男生,个子小小的,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上全是水雾和惊恐的泪水。
他像一只被猛兽逼到悬崖边的小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布满铁锈的墙壁,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崭新的书包被粗暴地扯开,里面的课本、文具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赵强那时已经比同龄人高出大半个头,他一脸不耐烦的凶戾,校服敞开着,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往下淌。他一只脚踩在男孩散落的课本上,另一只手用力地、侮辱性地拍打着男孩惨白冰凉的脸颊。
“小眼镜儿,钱呢?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耳朵聋了?”赵强的声音又响又哑,盖过了雨声,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他身边的两个跟班抱着胳膊,发出嗤嗤的、令人作呕的低笑。
男孩吓得几乎失声,嘴唇哆嗦着,眼泪混着雨水疯狂往下流,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我……真的没有了……上次的,都……”
“放屁!”赵强猛地提高了音量,揪住男孩湿透的衣领,把他整个人几乎提离地面,黑框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恐惧,“我看你就是欠揍!不给钱是吧?行!老子今天就让你长长记性!”他狞笑着,扬起了拳头,那拳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硕大、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