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商务车碾过郊区坑洼的土路,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的呛人气味。宫长志雄开车,秦筝坐在副驾,绷紧的侧脸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树影。后排,沈知意蜷在座位上,腰侧的纱布被秦筝用急救包里的东西草草加压捆过,暗红暂时没再扩大,但每一次颠簸都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咬得死紧。林夏躺在中间长座,颈间被宫长志雄重新包扎过,绷带勒得严密,但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施缪情靠在车窗边,右手缠的绷带也换了干净的,血暂时止住,她左手无意识地抠着车门内侧的软包,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甲痕。
陈默和陆晚柠、周小满挤在最后排。陈默靠着冰凉的车窗,断裂肋骨每一次震动都像钝锯在骨头缝里来回拉扯,他闭着眼,脸色灰败,冷汗浸透了鬓角。陆晚柠的石膏腿被周小满用一件旧外套垫高了些,神经痛随着颠簸一阵阵抽紧,她烦躁地用手掌压着石膏面,指甲刮擦着粗糙的表面。周小满左手打着石膏,只能用右手死死抓着前排椅背稳定身体,眼睛时不时惊恐地瞟向车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好像随时会有东西扑出来。
没人说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轮胎压过碎石的噼啪声,以及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细碎的痛楚抽气。林夏那只攥着糖纸的手一直没松开,污泥和血块干涸在指缝里,硬邦邦的。
车猛地刹停。惯性让所有人身体都往前一冲。陈默闷哼一声,肋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宫长志雄熄了火,拔下钥匙。车灯熄灭,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到了。”宫长志雄的声音在死寂里砸开,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陈默费力地睁开眼。窗外,一座庞大得如同蛰伏巨兽的黑色轮廓矗立在荒草和断墙之中。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哥特式尖顶的残破剪影,还有那些早已碎裂、只剩下黑洞洞眼眶的彩色玻璃窗。风穿过破败的窗洞和腐朽的木梁,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霉菌和某种木头朽烂的甜腻气味。
废弃剧院。
宫长志雄率先推门下车。秦筝紧随其后,绕到后面拉开了滑门。冰冷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宫长志雄探身进去,动作利落地将依旧昏迷的林夏抱了出来。秦筝则小心地架起沈知意。
“自己能走?”宫长志雄抱着林夏,回头扫了一眼后排挤着的三人,目光在陈默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死不了。”陆晚柠咬着牙,双手撑着座椅,试图把自己和石膏腿挪出去。周小满连忙用身体和没受伤的右手帮她。陈默没说话,只是用左臂死死抵住前排椅背,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座位上撑起来。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咬着牙,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下车厢,脚踩在松软潮湿、长满苔藓的泥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宫长志雄抱着林夏,秦筝扶着沈知意,已经率先走向剧院侧面一个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破洞——那曾经可能是个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入口。施缪情也下了车,右手无意识地护在身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那些在风中摇曳如同鬼手的荒草。
陈默落在最后。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剧院外墙砖石,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剧痛和眩晕。视线模糊地扫过这片巨大的废墟,最后定格在剧院那扇巨大、紧闭、布满锈迹和蛛网的雕花正门上。门缝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强撑着,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被藤蔓覆盖的侧洞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身后,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如同沉默的墓碑,很快被浓重的黑暗重新吞没。
侧洞里面是狭窄、陡峭、堆满朽木和碎石的楼梯,通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宫长志雄手里不知何时打开的一支冷光手电,投下一条微弱的光柱,照亮脚下不断扬起的灰尘。
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陈默扶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每一步台阶都像踩在刀尖上,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抬腿和呼吸剧烈地摩擦、刺痛。他几乎全靠意志力在支撑,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前面,周小满和陆晚柠互相搀扶着,陆晚柠石膏腿拖在台阶上的摩擦声格外刺耳。施缪情紧跟在秦筝和沈知意后面,身影在手电光的边缘晃动。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腐朽的木门。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强了一些,不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一种昏黄摇曳的光。
宫长志雄抱着林夏,用肩膀顶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光,瞬间涌了出来。
不是明亮的灯光,而是无数根蜡烛燃烧发出的昏黄光晕。它们被固定在墙壁的烛台上、倒下的座椅扶手上、甚至散落在地面的石膏雕像碎片上。跳跃的烛火将巨大而空旷的剧院内部映照得影影绰绰,光与影在剥落的金箔穹顶、断裂的廊柱和蛛网密布的丝绒幕布间疯狂舞动。
空气里除了灰尘和霉菌,还混杂着浓烈的蜡烛气味和一种……淡淡的化学药剂的味道。
“欢迎。”一个带着戏谑和冰冷傲慢的声音,从剧院前方高高的舞台上传来,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层层回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钉死在舞台上。
舞台中央,一架巨大的、布满灰尘和裂痕的管风琴前。苏棠被铐在那里。
她的身体像一片枯叶挂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手腕被粗糙的金属手铐死死锁在管风琴布满灰尘的键盘两侧。她瘦得惊人,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裸露出的手臂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原本梳理整齐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
她垂着头,似乎毫无知觉。
而在她身后,管风琴那如同巨人肋骨般森然排列的巨大音管阴影里,范晋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站在那里。他手里没有吉他,而是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遥控器,拇指随意地搭在一个醒目的红色按钮上。他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的笑意。
“星尘的破烂收容车,开得还挺快。”范晋的声音通过舞台上某个废弃的麦克风扩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鼓膜上。他目光扫过被宫长志雄抱着的林夏,被秦筝扶着的沈知意,最后落在艰难挪进剧院、扶着墙几乎站不稳的陈默身上,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彼岸火》的母带,带来了吗?还是说,你们想听一场……独一无二的‘爆裂安可’?”
他的拇指在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充满了威胁。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秦筝扶着沈知意的手猛地收紧。施缪情护在身前的右手攥成了拳。陆晚柠和周小满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断裂的肋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死死锁在舞台上那个被铐住的身影和范晋手中那个小小的、却散发着致命威胁的黑色方块上。
宫长志雄抱着林夏,站在原地没动,冷光手电的光柱笔直地投向舞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锐利得像鹰隼,死死盯着范晋和他手中的遥控器。
“母带……”范晋拖长了音调,目光在星尘众人惨白的脸上巡弋,像是在欣赏他们绝望的表情,“换她一条命。很划算,对吧?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个更加恶毒的弧度,目光转向管风琴前垂着头的苏棠,“差点忘了介绍今晚的‘特邀演奏家’。苏小姐最近睡得不太好,我们只好给她打了点‘提神’的小玩意儿。效果……啧啧。”
他空着的左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管风琴键盘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连接着几根花花绿绿电线的黑色小盒子。那盒子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上面几个小小的指示灯诡异地闪烁起来。
“这老古董的键盘,”范晋的手指滑过落满厚厚灰尘的琴键,激起一片飞扬的尘雾,“现在可碰不得。按错了音……”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惊骇的脸,最终定格在那个黑色小盒子上,“……砰!”
他做了个爆炸的口型,无声,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时限……五分钟。”范晋懒洋洋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根本不存在的表,“母带交出来。或者,你们可以试着冲上来?看看是你们的腿快,还是我的手指快?”他拇指再次在那红色按钮上轻轻一压,遥控器发出“咔哒”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机括声响。
死寂。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空旷破败的剧院。只有无数烛火在空气中疯狂摇曳舞动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众人压抑到极限的、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沈知意腰侧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住,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秦筝身上,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舞台,盯着苏棠,盯着范晋手中那个遥控器,瞳孔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决绝。施缪情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缠着绷带的右手微微颤抖。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上,断裂肋骨的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针在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看着舞台上被铐着的苏棠,看着范晋那志得意满的嘴脸,看着那个小小的、致命的黑色遥控器。混乱的思绪被剧痛撕扯着,却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冲上去,夺下那个遥控器!哪怕用身体撞上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对峙中——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如同风中残烛,在舞台上响起。
是苏棠!
她垂着的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滑落开一点,露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和紧闭的双眼。她的身体在金属椅子上极其细微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那种破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咳声。
范晋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微弱动静感到一丝被打扰的厌烦。他拿着遥控器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就在范晋注意力被苏棠这微不可查的动静吸引过去的、不到半秒的间隙!
靠在墙边的陈默,瞳孔骤然收缩!身体里那股被剧痛压抑到极限的力量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他完全无视了那足以撕裂他胸腔的剧痛,左脚猛地蹬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舞台的方向——朝着范晋的方向——爆冲而去!动作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虚影!
几乎是同一刹那!
舞台侧方的阴影里,一道冷冽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暴起!是沈知意!她不知何时竟挣脱了秦筝的搀扶!腰侧的纱布被剧烈的动作撕裂,暗红瞬间扩大!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身体压得极低,如同一道贴着地面的黑色闪电,直扑范晋握着的遥控器的右手!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抽出的、闪着幽冷寒光的短刃!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预兆地在巨大空旷的剧院穹顶下炸裂!巨大的回音如同滚雷般反复震荡!盖过了所有声音!
枪声来自台下!
是宫长志雄!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林夏,单膝跪地,双手稳稳地端着一把造型冷硬的黑色手枪!枪口指向舞台,一缕硝烟在昏黄的烛光中袅袅散开!
舞台上的范晋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他握着遥控器的右手手腕,瞬间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遥控器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啊——我的手!!”范晋惨叫着捂住自己被打穿的右手腕,鲜血从指缝里狂涌而出,脸上的嚣张和戏谑瞬间被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
变故来得太快!电光石火!
就在遥控器脱手飞出的瞬间!
“范荐!!”范晋扭曲着脸嘶吼!
舞台另一侧的阴影里,一道暴躁的身影如同失控的野牛猛地冲了出来!正是范荐!他手里没有鼓槌,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沉重的消防斧!他双眼赤红,狂吼着冲向那脱手飞出的遥控器!
“滚开——!”陆晚柠的嘶吼带着破音!她坐在轮椅上,左手猛地一推轮圈!轮椅在满是碎屑和灰尘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失控的战车,朝着扑向遥控器的范荐狠狠撞去!速度竟快得惊人!石膏腿在颠簸中传来钻心的痛,但她脸上只有不顾一切的凶狠!
范荐完全没料到这台“铁皮棺材”会突然发难!他刚扑到遥控器落点附近,沉重的消防斧还举在半空,那带着轮子、裹挟着巨大惯性的钢铁轮椅就狠狠撞在了他的小腿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伴随着范荐杀猪般的嚎叫同时响起!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前扑倒,沉重的消防斧脱手砸在地上!轮椅也被撞得歪斜,陆晚柠的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掼在轮椅靠背上,石膏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遥控器在空中翻滚着,带着范晋手腕溅出的血珠,朝着布满灰尘的舞台地面坠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扑到!是陈默!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爆发力,几乎是把自己砸向那个坠落的黑色方块!断裂的肋骨在这一扑之下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挤压声!剧痛让他眼前瞬间被猩红覆盖!但他伸出的左手,指尖已经堪堪触到了遥控器冰冷的边缘!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枪声!
是舞台后方!管风琴那巨大的音管阴影里!一个穿着维修工连体服、戴着兜帽的身影猛地撞开一堆杂物冲了出来!他手里没有武器,但速度极快,目标明确——正是那个即将被陈默抓住的遥控器!他的身体狠狠撞在陈默扑出的侧背上!
这一撞力量极大!陈默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左手抓了个空,整个人被撞得横飞出去,重重砸在舞台边缘一堆腐朽的木料上!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清晰的、令人绝望的骨裂声!他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意识瞬间模糊,只看到那个维修工打扮的人影已经一把抄起了地上的遥控器!
“妈的!”秦筝怒吼着,像头暴怒的狮子冲上舞台!施缪情也咬着牙冲了上去!周小满尖叫着扑向歪倒的陆晚柠和轮椅!
剧院里彻底乱了!烛火疯狂摇曳!人影交错!嘶吼、痛呼、骨头断裂的脆响、身体撞击的闷响……混作一团!
就在这片混乱和血腥的漩涡中心!
管风琴前,那个一直被铐在椅子上、垂着头、仿佛失去所有意识的苏棠,身体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她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
凌乱的长发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到极致、布满冷汗和痛苦神情的脸。她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瞳孔在烛光下涣散得找不到焦点,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
被铐住的、枯瘦得只剩骨头的右手,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痉挛般的姿态,猛地抬起了一点点!
那动作僵硬、颤抖,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的齿轮上强行转动,发出无声的哀鸣。沾染着灰尘和干涸血迹的、如同鸟爪般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的决绝,朝着面前那架巨大、古老、布满灰尘和死亡陷阱的管风琴键盘——
狠狠按了下去!
指尖落下的位置,是键盘上几个特定的、被灰尘覆盖的白色琴键。
没有声音响起。这架管风琴早已哑了。
但是,在那几个琴键被按下的瞬间——
铐着她手腕的金属手铐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蓝色电光一闪而逝!
连接着琴键和旁边那个黑色小盒子的花花绿绿电线,其中几根猛地绷紧了一下!
那个被维修工抓在手里的遥控器,上面闪烁的指示灯,骤然熄灭了一颗!
苏棠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按在琴键上的手指无力地滑落,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头无力地垂下,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她按下的,是勃拉姆斯《摇篮曲》开篇那几个温柔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和弦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