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冰冷的针,扎进陈默混沌的意识里。他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感觉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粗糙的砂纸在磨砺断裂的骨头。耳边是仪器单调重复的“嘀——嘀——”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压抑的交谈。
“……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差点戳进肺里……失血过多,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没脱离危险……”
“……苏棠主要是镇静剂过量反应叠加严重脱水……电解质紊乱……需要时间代谢……”
“……沈知意伤口二次撕裂……感染风险很高……腰侧肌肉和神经……”
“……施缪情右臂尺骨桡骨粉碎性骨折……手术很麻烦……”
“……陆晚柠石膏裂了……小腿胫骨骨裂加重……神经痛……”
声音断断续续,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陈默费力地想集中精神,但疼痛和沉重的倦意拉扯着他。他唯一清晰的触感,是攥在右手心里的东西。一个冰冷的、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小方块,硌得他掌心生疼。即使在昏迷中,他的手指也像焊死了一样,死死扣着它。
“陈默?陈默你听得见吗?”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疲惫和沙哑的女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是秦筝。
陈默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又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秦筝的脸凑得很近,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短发凌乱地翘着,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一点干涸血渍。她身上那件旧T恤也蹭满了灰和暗红的印子。
“水……” 陈默的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秦筝立刻拿起旁边桌上的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清明。
“苏棠……?” 陈默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视线艰难地转动,想寻找。
“活着。” 秦筝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隔壁重症监护。沈知意在手术室。施缪情刚做完手臂手术,麻药还没过。陆晚柠和小满在另一间病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默紧握的右手上,“你手里……是什么?”
陈默的意识像是被这个问题猛地拽回了一点。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那只沉重的右手。手臂上连着输液管,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他摊开掌心。
沾着干涸血污和灰尘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银灰色的金属方块。比普通的U盘略厚,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方块的一角,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紫色三角形标志——音辰乐队的标记。
秦筝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一枚随时会爆炸的雷管,将那冰冷的金属方块从陈默汗湿的掌心捏了起来。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坚硬和上面沾染的、属于陈默的血的粘腻感。
“哪来的?” 秦筝的声音压得极低,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那个小小的紫色三角。
“范晋……掉的……” 陈默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尽力气,“台上……他扑向小满……时……”
秦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立刻掏出自己屏幕也裂了缝的手机,动作快得几乎带风,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叶䀣谱?是我,秦筝。” 她的语速飞快,“有个东西,你得立刻看看!音辰的,上面有他们那狗屎标记,范晋身上掉下来的,陈默捡到了……对,就是差点炸了我们的那个范晋!……好!地址发你!快点!” 她挂了电话,手指飞快地敲击屏幕,把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发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秦筝才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她将那枚冰冷的金属方块紧紧攥在自己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用体温焐热这块带来无尽麻烦的金属。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的陈默,眼神复杂。
“干得好。” 秦筝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沉重的肯定,“你他妈差点把自己交代在那儿,但这东西……可能值了。”
陈默没力气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攥过U盘的手指,又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的剧痛和强烈的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仪器的“嘀嘀”声仿佛催眠的鼓点。
***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杂着一种压抑的焦虑。陆晚柠坐在轮椅上,打着新石膏的腿被高高架着,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烦躁和凶狠丝毫未减。她左手死死攥着轮椅扶手,指甲刮擦着塑料。
“妈的!磨磨蹭蹭!” 她盯着走廊尽头紧闭的手术室大门,上面“手术中”的红灯亮得刺眼。沈知意进去快三个小时了。
周小满靠墙蹲在轮椅旁边,左手还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右手无意识地抠着地砖缝。她脸上泪痕干了又湿,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知意姐……流了好多血……” 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哭个屁!哭能把血哭回去?” 陆晚柠烦躁地低吼,但声音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新换的石膏,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突兀,“都怪那群杂碎!音辰!范晋!范荐!老娘迟早把他们腿全敲断!” 石膏的震动牵扯到里面的骨裂处,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脸都扭曲了一下。
施缪情靠坐在对面墙边的长椅上。她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从肩膀一直固定到手腕,被三角巾吊在脖子上。麻药劲过去大半,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骨头缝里,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咬得发白。她没参与陆晚柠的咒骂和周小满的哭泣,只是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像是在对抗体内肆虐的痛楚,又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宫长志雄高大的身影靠在离手术室大门最近的墙壁上。他脱掉了那件沾满灰尘和血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色T恤,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在略显紧绷的布料下清晰可见。他抱着双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那双眼睛,偶尔扫过手术室大门上刺眼的红灯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焦灼。他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拉链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塞着一些压缩饼干和瓶装水。他在这里,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林夏坐在离宫长志雄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她颈间重新裹上了厚厚的雪白绷带,遮住了下面狰狞的疤痕。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她没有看手术室,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视线空洞地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喉咙里无声地滚动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连发声的力气都耗尽了。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仪器的隐约嗡鸣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乱糟糟扎在脑后的女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风尘仆仆地冲了过来。是叶䀣谱。她脸色疲惫,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遇到棘手难题时的兴奋和专注。
她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攥着拳头的秦筝,立刻小跑过来。
“东西呢?”叶䀣谱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速极快,带着喘息。
秦筝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那枚沾着血污的银灰色金属方块静静躺在她汗湿的掌心。
叶䀣谱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见了肉。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过那金属方块,也顾不上脏,立刻从自己鼓囊囊的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连着各种细密接口线的黑色仪器。她手指翻飞,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将那枚金属方块精准地插进仪器的一个接口里。
“有密码!三重动态密匙!范晋这老狐狸!”叶䀣谱盯着仪器上瞬间亮起的小屏幕,上面滚动着复杂的代码和红色的错误提示,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手指在仪器自带的小键盘上敲得更快,额角渗出汗珠,“给我点时间!别吵我!”
她整个人瞬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膝盖曲起,把那仪器放在腿上,眼镜片反射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幽绿光芒。嘴里还念念有词,嘀咕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术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陆晚柠停止了捶打石膏,周小满忘了抽噎,施缪情睁开眼,林夏也抬起了空洞的视线。连如同石雕般的宫长志雄,也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叶䀣谱和她腿上那个闪烁着微光的小仪器上。
这枚小小的金属方块,成了死寂压抑的医院走廊里,唯一跳动的、带着未知希望(或更深的危险)的火星。它承载着范晋的秘密,也牵动着每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绷的神经。
秦筝看着全神贯注的叶䀣谱,又看了看自己空了的、还残留着金属冰冷触感和血污的掌心,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