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嘶吼和挣扎被强行按进镇静剂的冰冷针头里。她身体瘫软下去,攥着染血纸张的手被护士掰开,那张皱巴巴的、浸透陈默鲜血的罪证飘落在地,像一片肮脏的枯叶。颈间绷带撕裂的口子洇开更大片的暗红,染透衣领。周小满哭喊着扑过去,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按住林夏颈间涌血的伤口,眼泪和血混在一起。陆晚柠推着轮椅撞开挡路的人,石膏腿卡在墙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伸出左手想够那张飘落的纸,却差了几寸。
施缪情吊着断臂冲出来,正看到白布缓缓盖上苏棠枯瘦的轮廓。她整个人僵在抢救室门口,吊着石膏的右臂无意识地抽搐,左手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屑里,留下几道带血的划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复仇的火焰和巨大的空洞疯狂撕扯。
走廊另一端传来沉重的、奔跑的脚步声,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暴怒气。秦筝回来了。她追到楼梯拐角,只看到宫长志雄那辆黑色商务车尾灯消失在医院大门的雨幕里,像一道冰冷的嘲讽。她胸口剧烈起伏,沾满陈默鲜血的双手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更深的血痕。她一步步走回这片混乱的中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她没看抢救室里盖上的白布,没看瘫软在地被按住止血的林夏,没看僵在门口的施缪情。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探针,扫过地上那张飘落的、浸血的纸,扫过陆晚柠卡在墙角、徒劳伸出的手,最后定格在周小满哭花的脸和死死按住林夏脖颈伤口的手上。
秦筝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死寂。她捡起地上那张染血的纸。纸张边缘被血泡软,徐薇和范晋的名字在暗红里扭曲蠕动。她没展开,只是将那团冰冷粘腻的东西死死攥在沾血的掌心。
然后,她走到周小满身边,蹲下。阴影笼罩着哭泣的女孩。秦筝伸出沾满干涸和新鲜血迹的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覆在了周小满死死按住林夏伤口的那只手上。
周小满吓得一哆嗦,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秦筝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岩石般的死寂。她沾血的手掌微微用力,压紧了周小满的手背,也压紧了林夏颈间那片涌血的绷带。
“按好。”秦筝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刮过铁锈,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重量,“她不能死。”
秦筝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护士在给林夏处理撕裂的伤口和注射镇静剂。医生在低声吩咐后续。施缪情依旧像座石雕杵在门口,吊着的断臂微微颤抖。陆晚柠卡在轮椅里,眼睛死死盯着她攥着血纸的拳头。
“都回病房。”秦筝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
没人说话。施缪情第一个动了,拖着脚步,像具提线木偶,朝自己病房挪去,吊着的石膏臂随着动作晃荡。陆晚柠咬着牙,用力推着轮圈,把自己从墙角拔出来,石膏腿在颠簸中传来剧痛也顾不上,轮子碾过地上林夏挣扎时蹭开的血迹。周小满抽噎着,在护士帮助下,半背半扶起被镇静剂作用陷入昏沉的林夏,艰难地挪动。
秦筝走在最后。她攥着那团血纸,指缝里渗出暗红的粘腻。她的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要把医院的走廊踏穿。沾着陈默和林夏鲜血的裤子上,那两道暗红的印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陈默的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重新包扎的绷带下,暗红还在缓慢地洇开。他闭着眼,脸色灰败,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波形证明他还活着。施缪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吊着断臂,身体前倾,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床栏,一动不动,像座沉默的火山。陆晚柠的轮椅停在窗边,石膏腿架着,她扭着头,眼睛死死盯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新换的石膏面被指甲刮出几道白痕。
门被推开。秦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周小满搀扶着的、脚步虚浮的林夏。林夏颈间换了新的绷带,雪白刺眼,但边缘依旧能看到渗出的淡红。她眼神空洞,被周小满扶着坐在陈默床尾的椅子上,身体微微摇晃,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周小满自己也摇摇欲坠,左手打着石膏,只能用身体支撑着林夏。
秦筝走到陈默床边,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和胸口洇开的暗红。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病床,面对着房间里其他四个人。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拳头。
那张被血浸透、皱成一团的纸,带着粘腻的触感和浓重的腥气,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看清楚了。”秦筝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嘶哑,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墓志铭,“苏棠是怎么没的。”
她的手指用力,一点点将揉烂的纸张展开。暗红色的血渍让字迹模糊不清,但那些如同毒蛇獠牙的词句依然狰狞可辨:B3药剂、永久性脑损伤、记忆清除、勃拉姆斯摇篮曲烙印、徐薇确认、范晋确认……还有那个盖着紫色三角的印章,像一枚烧红的烙铁。
秦筝将这张染血的罪证,缓缓举高,让惨白的灯光穿透它,照亮上面每一个带血的字符。
“范晋死了。范荐废了。音辰没了。” 秦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施缪情僵硬的脊背,陆晚柠紧绷的侧脸,周小满惊恐的眼睛,最后落在林夏空洞失焦的瞳孔上。“但徐薇,还活着。”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星尘还没散。” 秦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剧痛和鲜血淬炼过的、近乎凶狠的决绝,“骨头断了,就接上!血还没流干,就得站着!”
她猛地将那张染血的纸拍在陈默病床边的金属柜子上!
“啪!”
一声脆响!沾血的纸张粘在了冰冷的金属表面,像一块凝固的伤疤。
“这债,” 秦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目光再次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如同钢铁砸落,“得用徐薇的血,一寸寸地还!”
染血的纸黏在金属柜上,像块剥落的痂。秦筝沾血的指痕盖住了徐薇签名里那个“薇”字。病房里只有陈默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每一声都像在给苏棠敲丧钟。
施缪情猛地抬起头!额头在冰冷床栏上撞出红印。吊着的石膏臂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晃荡,她没管,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柜子上那张血纸,钉在徐薇的名字上。“还……”她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嘶哑得如同砂纸磨铁。
陆晚柠的轮椅“嘎吱”一声被她自己拧转过来。新换的石膏腿撞在床脚发出闷响,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塑料盖板被指甲刮出几道深痕。她没看那张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两把刮骨刀,直直捅向秦筝:“怎么还?”
秦筝没立刻回答。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小满扶着林夏的手——那只手在抖,指尖冰凉。林夏垂着头,颈间雪白的新绷带边缘,淡红的血痕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只有眼皮在微弱地颤动。
“骨头断了,就接上。”秦筝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地底奔涌的岩浆,“血还没流干,就得站着。”她猛地转身,背对所有人,面朝惨白的墙壁。沾着陈默和林夏血污的双手,狠狠在墙上抹过!两道刺目、粘稠的暗红血痕,如同复仇的宣言,赫然烙在冰冷的白墙上!“星尘没散。”她肩膀的肌肉在旧T恤下绷出僵硬的线条,“债主还喘着气呢。”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依次勒过施缪情吊着的断臂、陆晚柠架着的石膏腿、周小满打着绷带的左臂,最后落在林夏颈间渗血的绷带和陈默胸口洇开的暗红上。
“接骨,先把自己这身破烂拼回去。”秦筝的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地,“徐薇等着呢。”
三天后。
陈默的病房窗户开了条缝,带着消毒水味的冷风灌进来。他胸口的绷带换成了干净的白色,洇开的暗红范围小了些,但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断裂的骨头,带来尖锐的刺痛。他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右手打着点滴,左手——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一个很小的、被血和泥污包裹得几乎看不清原貌的铂金素圈戒指。戒圈内侧,两个极其微小的、刻上去的字母:“X.W.”。这是他在废弃剧院后台的泥泞里,范晋扑倒时从他工装裤破口袋里滚出来的。他当时疼得快昏死,本能地死死攥住了它,像攥住了地狱的钥匙。
门被推开。秦筝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印着“老张粥铺”的塑料袋,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只是血污没了,换上了消毒水的味道。她短发利落了些,眼底的青黑依旧浓重,但那股被碾碎后的疲惫里,烧起了一种更冷的、更硬的火焰。她身后跟着陆晚柠。轮椅换了新的,石膏腿也重新加固过,表面被陆晚柠用不知道哪弄来的马克笔画满了狰狞的紫色三角叉叉,像一个个被斩首的标记。
“能动了吗?”秦筝把塑料袋往床头柜一放,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陈默胸口的绷带,又落在他紧攥的左手。
陈默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剧痛地,摊开了左手掌心。那枚沾满污垢的铂金戒指,安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内侧的“X.W.”在惨白的光线下隐约可见。
秦筝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没去拿戒指,只是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母。
“范晋身上掉的?”陆晚柠推着轮椅凑近,石膏腿撞在床沿。她看着戒指,又看看陈默惨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哈!贴身藏着?徐薇那毒妇的定情信物?真他妈恶心!”
“定情?”秦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是狗牌。”她终于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那枚冰冷的戒指,像捏起一条毒蛇。戒圈上干涸的泥污和疑似陈默的血迹黏在她指尖。“套在狗脖子上的链子,刻上主人的名。”
她捏着戒指,走到窗边。窗外是医院灰扑扑的后巷,堆着废弃的医疗器械和垃圾桶。秦筝的手指猛地用力!
戒指被她狠狠摔在冰冷的水泥窗台上!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
铂金的戒圈没碎,但那冰冷坚硬的撞击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狂暴,在病房里回荡。
“徐薇的狗死了。”秦筝背对着病房,声音冷硬如铁,“该主人还债了。”
林夏病房的门虚掩着。秦筝推门进去时,浓烈的消毒水味也盖不住一股压抑的死寂。林夏靠坐在床头,颈间的绷带依旧雪白,但边缘看不到渗血了,只有那道疤痕在绷带下微微起伏。她没看窗外,没看门口,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薄被上的双手上。指尖修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一丝污垢都没有,苍白得像瓷器。
周小满蜷在旁边一张窄小的陪护椅上,左手还吊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下的乌青浓重。
施缪情也在。她没坐椅子,就靠墙站着,吊着石膏断臂,像一尊沉默的复仇女神像。她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帽子兜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看到秦筝和陆晚柠进来,她兜帽下的阴影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扫过秦筝的脸,最后落在她手上——那枚刚刚被摔过、沾着窗台灰的铂金戒指。
秦筝走到林夏床边,没说话。她伸出手,没有碰林夏,只是将那枚冰冷的铂金戒指,“啪”一声轻响,放在了林夏苍白交叠的手背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林夏的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空洞的目光如同被强光刺到,瞬间聚焦!她死死盯着手背上那枚小小的、沾着灰的圆环。盯着内侧那两个刺目的字母:“X.W.”。
徐薇。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她破碎的神经上!颈间绷带下的疤痕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幻痛。苏棠盖着白布的身影……抢救室里刺耳的警报……自己喉咙里无声的嘶喊和涌出的血沫……所有被镇静剂暂时压下的画面和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脆弱的堤坝!
林夏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破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交叠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皮肉里,瞬间留下几道深红的月牙印!那枚冰冷的戒指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戒圈硌得掌骨生疼!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穿透空气,狠狠钉在秦筝脸上!不需要嘶吼,不需要言语,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惜焚毁一切的决绝!
秦筝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同样的冰冷火焰在燃烧。她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不大,却像有千钧之力。
“能说话了吗?”秦筝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像磨利的刀锋。
林夏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绷带下的肌肉在疯狂抽搐。她试图发声,却只挤出更急促、更破碎的“嗬嗬”气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抽动。每一次尝试都带来喉间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她眼中的疯狂火焰被巨大的挫败和痛苦浇得摇曳不定。
秦筝没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眼底那不甘被锁住的、嘶吼的灵魂。几秒钟死寂般的对峙。
终于,林夏放弃了。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剧痛淬炼过的、冰冷的平静。她抬起那只没被自己掐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指向自己打着点滴的左手手背。
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然后,她的食指,如同蘸着无形的血墨,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在自己手背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不是写在皮肤上。
是用指甲的尖端,带着刻骨的恨意,狠狠地、深深地——
抠了下去!
皮肤瞬间被划破!
鲜红的血珠,如同最昂贵的印泥,随着她指尖的移动,迅速沁出,汇聚!
一个由她自己的鲜血构成的、狰狞刺目的字,赫然出现在苍白的手背上:
薇
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血珠沿着林夏手背的弧度,缓慢地、沉重地,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凄厉的红梅。
秦筝看着那个血字,看着林夏眼底冰冷的平静和手背上涌出的鲜红。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咧开嘴。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被仇恨和剧痛扭曲的、野兽般的呲牙。
“好。” 秦筝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带着血腥的回响,“徐薇的‘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