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湿滑的山路上像条垂死的鱼,引擎盖的白烟混进雨雾。陆晚柠整张脸压在方向盘上,汗水和雨水糊住眼睛,石膏腿顶着油门,每一次颠簸都像钝刀在刮胫骨。后视镜里,追兵的车灯撕开雨幕,引擎咆哮如同饿狼的喘息,越来越近!
“U盘!”周小满的尖叫带着哭腔,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打着石膏的左手指向路边泥泞里那点微弱的金属反光,“掉那儿了!”
秦筝的身体在剧烈颠簸中猛地绷紧!沾着林夏鲜血的手死死抠住椅背,指甲刮擦着廉价塑料。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火的探针,瞬间锁死那点泥水里的反光——霍律像丢垃圾一样扔掉的《彼岸火》!星尘的命!苏棠的命!陈默的骨头!所有人的血!
“操!”陆晚柠嘶吼,猛打方向盘!车身在弯道甩出一个惊险的弧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几乎擦着山壁掠过!追兵的车被这不要命的甩尾逼得急刹,车灯乱晃!
就是现在!
秦筝像头被弹簧弹出的豹子!她没等车停稳!左手猛地拉开面包车侧滑门!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瞬间灌满车厢!她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湿透的旧T恤紧贴在绷紧的背肌上,右手如同铁钩,朝着那片泥泞碎石边缘狠狠抓去!
指尖擦过冰冷的泥水!触到了!那枚沾满污泥、浸透雨水的金属方块!
“砰!”面包车在湿滑路面失控地一甩!车身猛地一颠!
秦筝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回车厢地板!后背砸在冰冷凸起的金属棱角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的右手,死死攥着!指甲抠进了泥泞的U盘金属缝隙里!
“关门!”施缪情吊着石膏断臂,用身体和没受伤的左手死命抵住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车门!周小满尖叫着扑过去帮忙。
车门“哐当”合拢!隔绝了风雨和追兵再次逼近的咆哮!
秦筝蜷在车厢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火辣辣地疼。她摊开右手。污泥和雨水从指缝流下,露出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银灰色金属方块。U盘外壳上,那个紫色的三角标记被泥污覆盖,黯淡无光,却像一颗沉入泥潭的心脏,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拿到了……” 秦筝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车厢。
林夏瘫在最后一排长座上,颈间的绷带已经被血彻底浸透,暗红黏腻,像缠着一条吐信的毒蛇。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周小满跪在她身边,没受伤的右手徒劳地按着那不断涌血的伤口,自己的衣襟也染红了大片,脸上是绝望的泪水和雨水。施缪情吊着断臂,背靠着冰冷滑动的车门,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撞在铁皮上,发出压抑的闷哼,兜帽下的阴影里,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
陆晚柠在前排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石膏腿死死顶着油门,面包车破旧的引擎发出濒死的哀嚎,在湿滑的山路上疯狂逃窜。后面,追兵的车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车顶,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濒死的神经。山路像一条涂满油脂的巨蟒,蜿蜒向上,隐入更深的黑暗。每一次转弯,面包车都像在悬崖边缘跳舞,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咆哮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刚刚驶过的后方山体传来!盖过了引擎声、雨声、甚至追兵的咆哮!
紧接着是山石滚落的恐怖轰鸣!如同万马奔腾!
陆晚柠猛地看向后视镜,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只见后方那段盘山路,在暴雨的疯狂冲刷下,靠近山壁的一侧,巨大的山体如同被巨斧劈开!裹挟着泥沙、树木和无数巨石的泥石流,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吞噬了那两辆紧追不舍的车辆!
刺目的车灯光柱在泥浪中只挣扎闪烁了一瞬,就被彻底吞没!引擎的咆哮戛然而止!只剩下山体滑坡的恐怖轰鸣在雨夜中回荡,震得整条山路都在颤抖!
陆晚柠一脚将刹车踩死!面包车在湿滑的路面尖叫着打横停下,距离前方一处弯道悬崖只有几米之遥!车厢里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向前方!周小满的尖叫、施缪情的闷哼、林夏身体滑落的摩擦声混作一团!
秦筝的后背再次重重撞在金属棱角上,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死死攥着U盘,指节发白。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布满水痕的车窗,看向后方。
泥石流还在肆虐。山体塌方的巨响如同死神的丧钟。那两辆追兵的车,连同里面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被埋葬在万吨的泥石之下。只有几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黑色岩石,如同墓碑般矗立在浑浊的泥浪边缘。
雨声重新成为主宰。冰冷,单调,带着劫后余生的死寂。
车厢里一片狼藉。只有林夏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越来越微弱,像风中残烛。
陆晚柠瘫在驾驶座上,石膏腿传来钻心的剧痛,她看着后视镜里那片被泥石流吞噬的死亡地带,脸上没有任何庆幸,只有一片空白的麻木。
施缪情靠着车门滑坐在地,吊着的石膏臂无力地垂着,兜帽下的阴影里,呼吸粗重。
周小满趴在林夏身边,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右手死死按着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徒劳地感受着那越来越微弱的生命气息。
秦筝撑着车厢地板,艰难地站起来。后背的剧痛让她每动一下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她走到林夏身边,蹲下。
林夏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颈间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暗红色黏腻一片。
秦筝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林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雨水和林夏鲜血的手——那只手,还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U盘。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左手,不是去碰林夏的伤口,而是轻轻地、覆盖在林夏那只冰凉的手背上。
林夏的手,冰冷,僵硬。
秦筝沾满血污的手,滚烫,颤抖。
两股温度在冰冷的死亡边缘交汇。
林夏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熄灭前的火星最后挣扎的闪烁。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最后一次翕动。没有声音,但那口型……
秦筝看懂了。
是“火”。
《彼岸火》。
秦筝沾血的左手猛地收紧,死死握住了林夏那只冰冷的手。她的右手,将那枚沾满污泥、雨水和鲜血的U盘,攥得更紧,金属的棱角几乎要嵌进她的掌骨里。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车厢污浊的空气,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盯着前方盘山路更深的黑暗尽头。那里,城市的轮廓在雨夜中若隐若现,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坟场。
面包车重新发动,引擎发出苟延残喘的呜咽,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载着沉默的、濒死的、燃烧着最后余烬的灵魂,朝着那片黑暗中的微光,缓缓驶去。
手术室外的走廊像条被冻僵的蛇,惨白的荧光灯管滋滋作响,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底下还压着一股散不掉的血锈味。陆晚柠的轮椅轮子碾过地砖缝里一点干涸的暗红——不知是谁留下的。她新换的石膏腿上,马克笔画的紫色三角叉叉被蹭花了一片,像溃烂的疮。她左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塑料盖板裂开几道缝,指甲缝里塞着暗红的泥和皮屑。
施缪情没坐椅子。她就靠墙站着,吊着石膏断臂的右肩抵着冰冷的瓷砖,黑色连帽衫的兜帽拉得很低,盖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绷得像弓弦的下巴。呼吸很沉,每一次吸气都扯着断臂的伤,让她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脚下,几滴新鲜的、还没完全干透的暗红液体,正缓慢地渗进地砖缝隙里——是她自己吊着的断臂石膏边缘渗出来的,刚才一路抱着林夏冲进手术室时撞裂了。
周小满蜷在离手术室大门最近的长椅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右手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翘起的破皮人造革,指尖沾满了灰和凝固的暗红——是林夏颈间涌出的血沾上的。她眼睛肿得像核桃,空洞地盯着“手术中”那三个红得刺眼的字,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抽噎,肩膀一耸一耸,像个坏掉的木偶。
秦筝背对着所有人,面朝那扇紧闭的、吞噬了林夏的门。她洗得发白的旧T恤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林夏的血。衣服下摆胡乱塞在裤腰里,露出的腰侧皮肤上,一大片青紫的淤痕狰狞地蔓延开——是面包车上被金属棱角撞的。她双手垂在身侧,沾满污泥和干涸血痂的右手紧握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和暗红的血块。那枚从泥泞里抢回来的U盘,冰冷的金属棱角就死死硌在她汗湿的掌心深处。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黏稠,沉重,每分每秒都在窒息。只有荧光灯管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仪器声在死寂里爬行。
“滴答。”
一声极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施缪情兜帽下的阴影动了一下。她没低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脚下那摊从她断臂石膏边缘渗出的暗红,又扩大了一圈。
周小满抠着椅子破皮的手指猛地停下,指甲刮在粗糙的纤维上,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向施缪情脚下那滩缓慢扩大的暗红,又猛地转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陆晚柠烦躁地捶了一下自己新画的石膏叉叉,沉闷的响声在走廊里格外突兀。“妈的!磨叽什么!”她嘶哑地低吼,声音像砂纸刮过铁锈,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秦筝的背影纹丝不动。只有握着U盘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点痛,比起背上那块撞出来的青紫,比起林夏颈间涌出的温热粘腻,算得了什么?她闭上眼,林夏最后那个无声的“火”字口型,苏棠盖着白布的身影,徐薇枯槁脸上扭曲的恐惧……无数破碎染血的画面在黑暗里疯狂冲撞。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
手术室门上那三个刺眼的红字,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荧光灯管的嗡鸣都消失了!
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背负着千斤巨石。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极其平静、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脸。
他的目光扫过门口一张张瞬间凝固、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脸——陆晚柠死死抠着轮椅扶手的左手,施缪情兜帽下绷紧的下颌线,周小满惊恐瞪圆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落在背对着他、肩背肌肉绷得像块石头的秦筝身上。
医生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像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
“喉部伤口……二次撕裂……很深……伤及动脉和残余声带结构……”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出血量太大……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
最后三个字落下,像三块冰冷的墓碑,轰然砸在死寂的走廊里。
时间停滞了。
陆晚柠抠着扶手的左手猛地僵住,指甲在塑料裂口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指尖瞬间崩裂,渗出血珠。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椎,瘫软在轮椅里,新画的紫色叉叉在石膏上扭曲变形。
施缪情靠墙的身体猛地一晃!吊着的石膏断臂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石膏断裂的缝隙更快地涌出,滴落在她脚下那滩暗红里,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闷哼。
周小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抽噎,是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嚎啕!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坐在地上,左手打着石膏,只能用右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里溢出破碎的呜咽,眼泪和鼻涕汹涌而下。
秦筝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
她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那扇已经洞开的、通往死亡的大门。沾满污泥和血痂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白色。U盘冰冷的棱角深深嵌进她的掌心,几乎要刺穿皮肉。
只有她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医生看着眼前崩溃的场景,疲惫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开。
移动病床被推了出来。
林夏躺在上面,盖着洁白的薄被,一直盖到下巴。颈间缠着厚厚的、雪白的新绷带,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遮住了下面狰狞的伤口和涌出的鲜血。她的脸露在外面,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如同上好的瓷器,冰冷,光滑,没有一丝生气。嘴唇是淡淡的、近乎无色的粉,微微张着,仿佛还有无声的话语凝固在里面。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像沉睡的蝴蝶。
她安静得不像话。像一件被精心擦拭、等待封存的遗物。
移动床轮子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朝着走廊深处——那个被冰冷仪器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太平间方向——缓缓推去。洁白的被单边缘,随着移动,轻轻晃动。
周小满跪在地上,看着移动床经过,哭声变成了绝望的、无声的抽噎,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施缪情死死抵着墙,兜帽下的阴影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吊着的断臂石膏边缘,鲜血滴落的速度更快了。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目光空洞地追随着那移动的洁白轮廓,像被夺走了魂魄。
秦筝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崩溃。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像被一场巨大的爆炸彻底抹平了所有起伏的土地。
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掠过哭泣的周小满,掠过倚墙滴血的施缪情,掠过瘫软的陆晚柠。
最后,那空洞的目光,落在了那枚被她攥得死紧、沾满污泥、雨水和林夏鲜血的U盘上。
冰冷的金属表面,那个被泥污覆盖的紫色三角标记,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的墓志铭。
秦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紧握着U盘的手。
沾满污泥、血痂和汗水的右手,青筋毕露,指节惨白。
然后,她猛地张开五指!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周小满压抑的抽噎盖过的声响。
那枚承载了《彼岸火》、承载了苏棠的命、承载了陈默的骨头、承载了所有人血泪和最后一丝妄想的冰冷金属方块,从她汗湿僵硬的掌心滑落。
掉在冰冷光滑、映着惨白灯光的地砖上。
U盘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了地砖上一小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渍旁边。
泥污、血渍、冰冷的金属光泽,混杂在一起。
像一颗被遗弃在坟场里的、肮脏的、不再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