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的门是厚重的金属，推开时带起一股刺骨的、混着消毒水和某种化学制剂甜腥的冷风。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泻下，照着一排排泛着冷光的银色金属抽屉。空气凝滞，只有制冷机低沉的嗡鸣，像地底传来的哀乐。
林夏躺在最外侧的推车上，盖着白布。白布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像座微缩的雪山。颈间厚厚的新绷带雪白刺眼，严密地包裹到下巴，遮住了一切血色和狰狞。只有脸露在外面，是失血过多的灰白，冰冷，光滑，嘴唇微张，凝固着无声的控诉。
陆晚柠的轮椅停在推车边，轮子压着自己石膏腿上蹭花的紫色叉叉。她左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裂开的塑料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暗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在冰冷的金属轮圈上，很快凝成一点暗褐。她没看林夏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布边缘下露出的、林夏那只垂落的手——手背上，那个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边缘翻卷着暗红皮肉的“薇”字，血痂已经凝固成黑紫色。
施缪情站在推车另一侧，背对着所有人。黑色连帽衫的兜帽拉得很低，盖住了大半张脸。吊着石膏断臂的右肩微微塌着，石膏边缘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缝，暗红的血渍像丑陋的藤蔓，从裂缝里蜿蜒出来，浸透了连帽衫肩部的黑色布料，又缓慢地滴落在光洁如镜的灰色地砖上。
滴答。
滴答。
声音在死寂的太平间里异常清晰。
周小满缩在墙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金属储物柜。她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右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胃部痉挛，一股酸腐的腥气涌上喉咙。她看着施缪情脚下那摊缓慢扩大的暗红，看着陆晚柠轮椅上滴落的血珠，看着白布下林夏灰白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
秦筝站在推车头部。她没看林夏。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沾满污泥、血痂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关节依旧维持着紧握的姿势，青白僵硬，仿佛那枚早已被丢弃的U盘还死死硌在掌心。手背上，被U盘棱角刺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混着干涸的泥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制冷机的嗡鸣，施缪情断臂滴血的声音，周小满压抑的抽噎，构成一首绝望的安魂曲。
突然！
“滋啦——！”
一声极其刺耳、带着电流杂音的噪音，毫无征兆地从太平间角落一个悬挂着的、积满灰尘的旧式广播喇叭里炸了出来！噪音瞬间撕裂了死寂，震得人头皮发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颤！
紧接着，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雌雄莫辨、如同金属摩擦般冰冷诡异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星尘的破烂们……听得见吗？”
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的恶意，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激起阵阵回音。
“给你们留了点……小礼物。” 那扭曲的声音继续，电流的杂音像毒蛇在嘶嘶吐信，“在你们主唱的……新家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
“嘀——！嘀——！嘀——！”
一阵急促、尖锐、频率极高的电子警报声，猛地从林夏躺着的金属推车下方炸响！同时，推车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吸附在金属框架上的黑色小盒子，顶部亮起一点刺眼的红光，疯狂闪烁！
“炸弹——！” 陆晚柠的嘶吼带着破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猛地转动轮椅，石膏腿狠狠撞在推车边缘，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施缪情兜帽下的身体猛地绷直！吊着的断臂石膏因为剧烈动作，裂缝瞬间扩大！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涌出！她顾不上剧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扑向离她最近的周小满，用没受伤的左手和整个身体，狠狠将尖叫的女孩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秦筝的动作比思考更快！在那警报声炸响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动了！不是扑倒，不是后退！而是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朝着那个闪烁着红光的黑色小盒子爆冲而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沾满血污的右手攥成了拳头，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焚毁一切的狂暴，狠狠砸向那个死亡的光点！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
不是爆炸！
是秦筝的拳头，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了那个吸附在推车底部的黑色小盒子上！
塑料外壳瞬间爆裂！碎片四溅！内部的电子元件被狂暴的力量挤压、变形、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那点疯狂闪烁的红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骤然熄灭！急促的电子警报声也像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秦筝的拳头皮开肉绽！鲜血混合着黑色的塑料碎片和变形的电路元件，从她指缝间迸溅出来！她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踉跄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抽屉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太平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制冷机单调的嗡鸣，和众人粗重急促的喘息。
秦筝靠在冰冷的金属门上，右手无力地垂下，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她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推车下方那个被她一拳砸得稀巴烂的黑色残骸。不是炸弹。是恐吓。是录好的警报音和一个闪光装置。一个恶毒的、戏耍他们的“小礼物”。
“呵……呵呵……”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看着那堆废铁，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带着血腥味的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狗杂种……就这点能耐……”
施缪情从周小满身上撑起来，吊着的石膏断臂边缘，鲜血如同小溪般涌出，染红了她的黑色连帽衫和身下的地砖。她兜帽下的脸一片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周小满蜷缩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打颤，连哭都忘了。
广播喇叭里，那个扭曲的金属摩擦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识破的、更加冰冷的嘲弄：
“反应不错，破烂们。” 电流杂音滋滋作响，“陪葬品……还满意吗？”
“滋啦——”
噪音再次响起，广播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那冰冷的余韵在太平间里回荡。
秦筝撑着冰冷的金属门，缓缓直起身。右手传来的剧痛让她额头渗出冷汗，但她的眼神却像被冰水淬过，冷硬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没看地上那堆废铁，也没看喇叭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目光缓缓扫过——陆晚柠轮椅上滴落的血珠，施缪情断臂下扩大的血泊，周小满惊恐惨白的脸，最后，落在了白布下林夏那张灰白冰冷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就在这时，太平间厚重的金属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不是风。
一只穿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伸了进来，按在门框上。
紧接着，霍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黑色的高定风衣如同夜本身，垂坠的线条在惨白的灯光下更显冷硬。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冰雕。冰湖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扫过太平间里的一片狼藉——被砸烂的“炸弹”残骸、地上的血迹、瘫软的陆晚柠、流血不止的施缪情、吓傻的周小满、靠在门边右手滴血的秦筝，最后，落在白布覆盖的林夏身上。
她的目光在林夏脸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然后，她迈步走了进来。尖利的鞋跟踩在光洁冰冷的灰色地砖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神经上。
她在离推车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转向秦筝还在滴血的右手。
霍律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掌心朝上。手套的指腹位置，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灰色的粉末——像是某种建筑工地的灰尘。
她的指尖捻动着那点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冰湖般的目光再次抬起，落在秦筝布满血丝、却冷硬如岩石的眼睛上。
“塌方的泥，” 霍律的声音如同手术刀切开空气，冰冷，平滑，没有任何起伏，“埋得很干净。”
她捻着灰尘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堆被秦筝一拳砸碎的电子垃圾残骸。
“下次，”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穿透力，“记得留条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