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中心的看台难得如此热闹。建筑限制了人的自由，用人事填满自己的空虚：墨镜男提着空汽水瓶撞墙上斑斑血渍，就像要继续把它们钉墙里去；哼歌的褐色皮肤女人在把手里花随机扔到人的头上，被人往回扔到头上耷拉着；昏昏欲睡的青年正在拿刀刮血痂，一旁的胖女士扇了他一巴掌；卖酒的小贩正在递酒要钱，一个瘦老头不耐烦地击打小贩的头，大叫闻到了腐臭味；两拨别着不同标志的人正在对峙，手里的武器精心保养的武器在发光，两个人搭着肩从他们中间走过，新矛盾正在酝酿；三个人站成半圆用手语交流，都身穿黑袍，模糊了性别、身高和体型，仿佛是一个人的分身。
尚虔棠走入看台靠墙前行，引起几个人的注意，她朝他们礼貌一笑，于是那些人又回到了他们的交际圈里。她选择一个能看见楼下熙攘的人群，也能看见楼里大半人群的地方站定，这样既满足她凑热闹的天性，也不会因为太靠近露台被想取乐的人推下导致脑袋粉碎，然后，等那个注定和她交谈的人。
“噢，巨斧帮的宣传工作做得真好，来了这么多人，还有不少人挤进来。”一位男人不经意地站到她旁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两片薄唇重复周围人的话题，“我们都在翘首以盼，马上有个好消息，还是，好笑话？”
尚虔棠从不拒绝任何聊天，她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是啊，侍女正在搭建台子。旁边白到刺眼的布是搭在台子上的吗？仿佛是刚被割下来的棉花压成的。”
男人悠闲地换了个站姿说：“从单一的杀戮中解脱出来，关系幽灵共同面对的问题，这样的时刻多么难得且美好啊。”
是啊，我们逐渐接受适应环境，然后推着这个环境前行。环境能用好坏简单判断吗？尚虔棠也说不清，她想做的不过是安稳地适应，而不是成为反抗的尸体。
尚虔棠突然反应过来，讪笑着伸手：“您就是来确认我们工作的巨斧帮成员？您看，我们包子传媒尽量通知到位了，把传单发到大街小巷。”
“我不是一开始就打了评分吗？无可指摘。”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对自己的做法满意极了，“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女士？”
尚虔棠连忙热情地伸手说：“我是包子传媒员工的海棠，敢问您尊姓大名？”
“不敢当，我是晏麟。”男人快速地回握一下，这才开始上下打量尚虔棠一遍，她从他的脸读到了藏不住的居高临下。既然是巨斧帮的成员，实力自然不低，但他很显然更想在谁面前炫耀一下，毕竟他可是来自蒸蒸日上的巨斧帮。
“可惜海棠小姐不知道这次聚会的具体内容，否则我们早就聊很久了。”
“哇，晏麟先生知道吗？好厉害！”尚虔棠捂嘴故作惊讶，满足了他的好胜心，便抓紧吹捧他打探更多信息，“我见到您就觉得您气度不凡，不是一般人，果然如此。”
“说笑了。”晏麟嘴上推辞，实则有些飘飘然，“我只是比您早一些知道消息并利用起来。”他大步来到看台最前面，把尚虔棠也推过来，无论新涌进来的还是先到的人纷纷让开道路。
晏麟想和她多聊聊，出于习惯，他的语气开始带着审问般的压迫：“海棠小姐遇到过怪物吗？”
尚虔棠低头犹豫了一下，在外人看来也可以说是在思考，她诧异地发现自己对怪物一词不再产生多少共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躲在扮演的海棠小姐里说：“没有，只是听说过，是很可怕的存在。”
“它杀死了很多优秀的好人，连我都对它束手无策。”晏麟被尚虔棠崇拜且专心的眼神鼓励，挺直腰说，“您为自己的美好未来战斗过吗？如果你战斗过，应该厌恶它、诅咒它。”
如果说没有战斗，恐怕会被他过于瞧不起而结束对话吧。尚虔棠如此判断，说：“当然有，不过我刚死，还没熟悉。”
“刚来就进包子传媒？”晏麟笑得眼睛眯成弧线，“海棠小姐也不简单嘛！舞会上杀了侍应生吗？”
“您说得不错。”尚虔棠单纯地附和着。其实她纯粹是挑了个好说话的幽灵接近，表示自己很擅长分析媒体新闻，和她成了朋友被引荐进来的，初次工作内容是向巨斧帮的人报告宣传工作的进度。她认为这份工作可以抵消她心中的不安，并有可能收集到她需要的信息。
“嗯，海棠小姐，继续工作吧，包子传媒已经和巨斧帮达成了宣传合作，不出大问题还会继续的。”晏麟拍拍手上的灰本打算离开，最后还是转身抬手遮住半边脸颊，在尚虔棠的耳边轻轻地说：“说不定哪天，你可以领到量产的泡泡。”
“泡泡？”尚虔棠怀疑自己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可晏麟已经走远，楼下的聚会马上要开始了，侍女已经站在台上，并围在一个两米高的黑箱子中间。
“你逃不掉的。”尚虔棠的耳边又响起一阵沙哑的低语，她差点跳起来，然而环顾四周，根本没人找她搭话。最近我的耳旁可真是热闹，她敲了敲后脑勺，怏怏地想。汽水小贩递给她一瓶橘汁汽水，她看也不看，婉言谢绝。
之前选好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占去，尚虔棠干脆走下看台回到公司，就在直线两百米的地方，一座漆着白油漆的小楼，推门就能看到胖乎乎的老板在“中庸之道”的牌匾下呼呼大睡，其他员工静悄悄地书写马上要发出去的内容，因为美好未来连一台打印机都容不下。尚虔棠偷瞄了一眼，能看见图片中的雕花盘子托着巴掌大的泡泡，看起来娇弱得像富太太的宠物。她挑眉，若无旁人地上了平时老板才能上的二楼茶室，新朋友也在茶室里偷懒，尚虔棠忘记她的名字了，但这不重要。她们互相打趣几句后，一同坐在窗前看远处半个高台。
“呀，现在上台的是巨斧帮的首领温耀豪。”新朋友指着玻璃左下角的小人说。
威丹站在台下最前方，无论背后如何推挤，他屹然不动，冷冷地看着温耀豪，他手上没了那把巨斧，身体简直强壮得不正常，仿佛多长了许多肉瘤。戈安洛斯在快到达时说自己有专门的角落看街道中心，所以和他分开。他真该捏张人脸来近距离看的，威丹真的很想知道面无表情的温耀豪望着人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等人群的议论声渐弱，温耀豪开始演讲，声音穿透墙壁，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
“很高兴大家来见证幽灵的重大突破！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幽灵在追寻美好未来的途中有哪些路障？
“我的答案是，反对美好未来的蠢货，以及怪物。我认为，巨斧帮实力强大，应当肩负更大的责任，所以我们与侍女合作，愿意为大家扫清障碍。
“从今天开始，大家可以向巨斧帮检举那些反对美好未来的人，巨斧帮准备了一笔可观的奖金，根据检举人数发放，而且我们提供免费的保护服务，不用害怕被恶意报复。”温耀豪掏出矿泉水瓶大小的瓶子，里面的记忆粒子在流动发光。
“接下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登场了。幽灵想要打败怪物，除非成为空间主人几乎不可能做到，马上这就要成为过去式，现在，专门对付怪物的轻型武器已经发明出来了！”温耀豪示意一位侍女上前，她手里托着盖红布的圆形物体，他掀开红布，金色托盘里托着一个泡泡。
“这个金托盘能做到吗？”人群中传来嘘声。
“错，能杀死怪物的是这颗泡泡。”温耀豪拿起泡泡，梦幻脆弱的代表拥有另一种奇妙的本质后，保持着稳定的球形状态。
“让我们来证明一下吧。”温耀豪仅转动上半身，把泡泡向众人展览一遍后说。
晏麟上台，有点发怵，趁着背对众人时呼了一口气，然后走近黑箱。侍女低头行礼，自觉站到两旁去，让他把箱子搬上推车推到温耀豪后面。
温耀豪侧过身点头，把泡泡举到黑箱面前，晏麟打开一丝迅速跳到一边，但里面的“鳖”并没有出来。
他在温耀豪的逼视和众人的笑声中不得不返回又缓缓半扇厢门，紫色的雾迅速飘逸而出，像巨人的假花盖住晏麟的头与肩膀，沉闷的惨叫转瞬即逝，只剩灵魂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而更多的雾还在飘散，想把整个台子都罩起来。
台下的部分看客开始慌乱，犹如心脏的一些肌肉开始疼痛，不顾后果地逃出胸膛。威丹没有后退，但全神贯注地盯着怪物的一举一动，他相信温耀豪不会蠢到当众自尽。
温耀豪露出自信的笑容，再抬起泡泡，怪物一下被吸进去，而泡泡彩虹般的外壁裂出整齐的方块格子，膨胀再爆开，连同怪物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真不可思议。”尚虔棠的老板在背后扶正眼镜，用两个女人中间的视野见证了这个奇迹，“加油干吧，姑娘们，争取早点领到这泡泡。”
尚虔棠假笑点头，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或许她已经掉在了幽灵和居民的夹缝之间，但她只能保持安静。她还想做一个正常人类。
仰望的人们沉默了，直到巨斧帮的一位成员振臂欢呼，于是其他人也欢呼起来。威丹抿嘴，沉默着鼓掌加入这躁动的浪潮。温耀豪笑得更加得意，展开双臂沐浴着大家的狂喜情绪。
戈安洛斯看到后是什么反应呢？威丹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望向别处，免得被台上的人捉到破绽，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天还很亮，一张巨网却在针对同伴们徐徐展开，将周围的人和他罩得更灰蒙蒙。之后的仗会更加艰难。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逐渐汇成一句口号：“万岁！巨斧帮万岁！”似乎要将整座城市都震一遍。戈安洛斯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靠着墙一动不动。他认真地去分析那个泡泡的公式，然后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识别，甚至那个泡泡在他的视觉里也不是单纯的圆圈，而真的是个晶莹剔透的球体；美好未来果然盯上了怪物这块肥肉，现在是它下刀的时候。之前空间里杀死的人，估计把他的资料上传到掌控者那里了吧。然而这不会影响他的任何计划。在被泡泡杀死之前，他依然会倾尽所有完成任务。
“让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吧，然后复活，迈回世界！”温耀豪向台下的人喊出结束语。
“美好未来万岁！复活，复活！回到世界！”人们喊得更卖力了，即使红了眼眶，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狂热者还上台跪在侍女面前乞求着，被温耀豪扔了下去。
之后温耀豪如何收尾，戈安洛斯没有再听，他走出藏匿的角落，被人叫住：“戈安洛斯。”
威丹已经趁散场之前出来了，他在小巷口挥手。
“不用急着去莱昂那里，我有些人脉，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做事。”威丹猜出了戈安洛斯的意图，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现在，我们去仙境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