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爷捋捋胡子，意甚嘉许，抬头看着陆离，笑道：“你师父常说：‘学海无涯，勤励为舟’……”青九马上插口道：“唔、唔，这话我跟他说过。”白爷朝她横了一眼，道：“多嘴！”又径自道：“修真炼道本就不易，绝非凡人眼中那般……那般……”说到这里，它却不知该用哪般词语，目光转动，不禁扫向青九，岂料后者此刻竟又化身老饕，吃得那叫不亦乐乎，对它全不理睬。白爷尴尬一笑，眼珠咕溜溜转动，当即倒持竹筷在青九脑壳上一敲，说道：“鬼丫头，你也算是初为人师，可要用心些。”

青九一捂头顶，呶嘴道：“哼！明明自己说话忘词，却来怪我。”白爷被她戳穿，一张毛脸绝不改色，仍理直气壮道：“老了，记性当然差了。”见到对面陆离一直坐得端正，神态恭敬，顿感老怀大慰，说道：“你也跟人家阿离小鬼学学，长辈训话，好歹摆个虚情假意的样子！”

陆离听得眼前一黑，几欲为之蹶倒。青九喉头一噎，更是险些背过气去，赶紧找水将哽住的食物冲下。白爷显得不以为意，只道：“嘁，大精小怪。”白爷不愧乃是青九亲封文圣，此处化用“大惊小怪”也是尽得“精”妙。它私以为精怪无论大小，常人见之，多半是要大呼小叫、一惊一乍，以它文圣之资，错记“大精小怪”倒也不足为奇。好在“精”、“惊”二字异形同音，白爷只是随口说来，青陆二人自不能分辨。

白爷说话虽怪，有着好词而不善用的毛病，但它烧菜做饭也是当真在行，不过一些寻常食材，在他手中烹调出来便是佳肴美馔。饭罢，青陆二人一起留下收拾桌子。陆离忽道：“阿九师姐，我想回趟村子，拜祭爹娘。”青九身子一僵，她只告诉对方逝去双亲已然葬于陆家庄中，至于村子遭屠，她与白爷一般心思，都是有意相瞒，均想此事挨得一刻便是一刻。默然半晌，青九终于开口柔声道：“嗯，应该的。”但那屠村之事，教她此时当面说与陆离，却是绝难做到。于是，青九又即张了张嘴，并未出声，只在暗自叹息。

日影偏斜，透过窗格，一缕缕光线射在床榻之上。陆离静静坐在桌边，似在发怔，又似正在等待什么。忽的房门声响，青灵子踱步走进。陆离微感惊讶，叫声“师父”，赶忙过来就要磕头行礼。青灵子将他扶住，说道：“不须多礼。”

陆离目光瞟向对方身后，除了那尊浮空的青色大葫芦，却是未见青九，暗道：“阿九师姐怎地没来？她说过要陪我下山的。”自从昨日青灵子一展神通，而今他那瘦小身躯，在陆离看来，已然变得极为高大，雄伟无比。陆离由敬生畏，于他奉若神明，在其面前，绝无半点懈怠。此刻，陆离虽觉心中异样，倒也不敢多问。

青灵子向着陆离上上下下打量，又是伸指把他脉搏，觉其脉象趋于和缓平稳，知他身上之伤确已无碍，便自心中一宽。他坐到桌前，说道：“你也坐罢。”陆离尚在踌躇，就见青灵子又用眼光示意，便道声谢，小心坐于师父对面。青灵子见他行止很是有些拘谨，皱皱眉头，问道：“阿离，你对我可否惧怕？”

陆离一呆，不意师父竟会如此相问，连忙摇了摇头，但又即刻点头。青灵子笑道：“有意思，那你确是怕我咯？”陆离讪讪笑道:"师父，你那么厉害，我见你就像见了天上的神仙，那是又敬又怕。"青灵子听得哑然失笑，道：“哦，是这样。”又问：“那你当真见过神仙？”

他这话若是相问青九，对方心思活泼，口齿伶俐，必会说道：“我原不信世上会有神仙，直到见过师父。”陆离性子却是有些憨直，只道：“没有。”青灵子道：“是啊，世间到底有无神仙，谁又能说得准呢？为师也只是勤于修炼，进而懂些道术的一介凡人罢了。”说到这里，他盯着陆离，又道：“本门之中，都是亲如一家，各人面前，说话做事不必缚手缚脚。”陆离心下登暖，想到自己已故爹娘，一时悲喜交加，不由眼圈泛红，应道：“是，弟子明白。”

青灵子微微一笑，伸手一招，见其身侧那尊法宝之中射来一团青光。陆离正觉纳罕，青灵子已是右手探出，似在那团青光之内抓出一个物什。随即，他将那物什放到桌上，原来是个精致小巧的白玉瓶子。陆离看着瓶子很是眼熟，登即想起昨日靖明殿前，白爷便曾予他一个盛药玉瓶，与之极为相似。青灵子道：“这是为师刚炼制的丹药，给你备了一瓶，你且收好。”

陆离谢过，心想：“师父出关，果然丹药已成。”拿起瓶子只觉触感微凉，随之揣入怀中。青灵子道：“白爷一直喂你吃的，便是这冰霰琉璃丹。此药固本培元、疗伤化疾，甚有奇效。”陆离点头。青灵子嘱其每日用药用量，说道：“看情形，此药你只须再服几日，身子便能大好。余下那些你便收着，以备不时之需。”陆离道：“是，师父。”心想此药当真灵验，自己伤病才能好得如此迅速，不禁又对青灵子等大为感激。

这时，青灵子将右手食指放在鼻头，不自觉地摩挲着。陆离瞧他面带迟疑，暗道：“师父来此，想来还有别事。”他看着青灵子，只待对方示下。过得半晌，青灵子终是朝他望了过来，温言道：“小九适才与我说道，你想回趟陆家庄，是么？”陆离目光微凝，心头那种隐隐不详之感愈发强烈，便只“嗯”了一声。

青灵子道：“此去祭奠父母，也算尽了你人子的本分。只是……”他话音忽地顿住，显得欲言又止。青灵子本想说出陆家庄屠村之事，但话到嘴边，仍觉有些不忍，便又生生住口。此刻，他不禁想到白爷、青九两个家伙，知难而退，竟尔临阵倒戈，却把自己推上前来。

陆离心中忐忑，料想师父将说必然与己干涉极大，却也绝非好事，说道：“师父，不管什么话，我……我都听着。”他强自镇定，但说话声音依然有些发颤。青灵子轻轻叹息，一句话在心里转了几转，这才开口：“本来嘛，此事不好瞒你，只是我说之前，你要有个准备。”陆离更感惊疑，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只能默然颔首。青灵子又是长叹一声，说道：“或许此事，你犹自不知。其实，那天雪夜，死在极煞圣君那魔头手中的，并不止你父母……”

冷风萧瑟，陆家庄中俨然一片死寂。原是鸡犬相闻、人声不绝的村落，此刻已是荒芜不堪，没了半点烟火气息。这时，一道疾速流光从悬苍山方向飞来，在村子上空稍作停留，落在一处破败的农家小院当中。光华散去，走出两个人影，正是青灵子与陆离。

“爹娘，孩儿……孩儿回来了！”陆离哭喊着，只是抢出几步，便已跪倒在地，泪水涔涔。这里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早已不是陆离当初生活过的模样。一幕幕、一处处，似乎都在无声控诉，指向那个令人绝望的雪夜。陆离心如刀绞，蜷伏着身子，十指透过积雪深深抓入地面。等他哭过一阵，青灵子上前劝道：“阿离，不要太伤心了，咱们先去村后祭拜。”

那夜青九离了天柱峰后，折返陆家庄来寻白爷，后者却已不在，青九心想对方虽说不善腾飞之术，但要回坐忘峰，还是不难，见到村中尽是悬苍门众弟子忙碌身影，便也留下相助。青灵子今日来此之前，已然问明青九，便在当晚，陆家庄各村民遗体尽被合葬于村后茔地。

陆离站起拭拭眼泪，仍由青灵子驭使法宝载着二人飞上半空。青灵子面北往下一望，果见有块茔地即在村子后方不远处。一座座坟冢矗立，尽是凄凉肃穆。其中，更有一座堆垒极大，颇为显眼，想来便是众村民合冢所在。青灵子道：“走罢！”

村后茔地转瞬即到，二人来到那处大墓，见到墓前插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陆家庄众合墓”字样，左下又有小字“悬苍门谨立”。陆离身子一软，跪于坟前。青灵子恻然道：“当时尸首太多，又是不易分辨，悬苍门弟子只得将之合葬，你父母也在此间。”陆离伏首叩地，哀哀恸哭，忽地提掌狠扇自己耳光，嘴中呜呜咽咽地叫道：“打死你个蠢……蠢东西，打死……你个蠢东……东西……”青灵子刚要出手阻止，却又顿住，忽想：“此子做法虽说胡闹，但其悲恸郁积，确难消解，自己还是任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