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过一刻,日头正好,青石板地面晒得发烫。
微风吹过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旌旗顺风飘扬,黯光黑底旗面上“神武门”描金小篆若影若现。
排排旗帜迎风齐扬,好大一个排场!
周稽位于观察台主位之上,正襟危坐。神色凝重,浑身散发着逼人肃杀、不可侵犯的上位者威严。
视线不自觉落到左下方没人的位置。
那个位置是周晟。
亲生儿子不愿与他同处一宴,他也毫不在意。
就是猜不透,偲伯在闹什么脾气。
自从十年前,神武门事变后,他便不再与他同过端午。每逢此时,便一整日不见人影,派人去打听,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修炼,便是出门历练。
反正借口万千,就是不前来赴宴。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随他去。
思绪被身旁人扯回来。
司礼务趁此回禀前几日,各门派送来的生辰礼,“虞山常城主奉上降魔伏宝三千、缚灵绳上万余、天材地宝千余余。”
周稽:“常城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奉天城帝家送上贺礼,七彩琉璃三百盏,另外还有一只金翅鸟,据说这种鸟妖通身金黄羽毛,其状如鹰,大小与鹊无异。可以御风,能日行数万千里,不知疲惫。”
言语间,身后的侍从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只鸟笼,示意周稽察看。
周稽打量着笼子里的鸟,金翅鸟气势汹汹,浑身羽毛竖起。金黄色的瞳孔紧盯着,那张缓缓凑近的脸,欲要攻击上去之时。
倏尔,笼子里发出一声尖锐惨叫。
原来奉天城送来的这一只,还未曾被训化。若是灵兽已驯化、认了主,再送给别人,就不合适了。一是礼仪之道,经手之物岂能再赠他人。二是灵兽认主,一旦认定便不再易主,除非身死魂灭。
没驯化的灵兽带着野气,桀骜不驯。
奉天城在笼子边施加法术,将其困于方寸之地,即使灵兽突然发疯,也不能伤人逃窜。
周稽冰冷的目光往下看,看死物般的眼神紧盯着那鸟。
金翅鸟不甘鸣叫两声,似是反抗。这般垂死挣扎的模样倒取悦了他。
周稽勾起嘴角,轻笑一声。向旁边的司礼务招招手,示意他继续说。
司礼务:“慈悲城杨氏贺礼灵符万千,祝言,周宗主早日得道升仙。”
听得周稽神情些许凝重,眼神透露出鄙夷,但很快被他遮掩下去:“杨氏还是这样。不近不疏,玩得还是十年前那一套,中立旁观。连吾的生诞贺礼如此敷衍,又让人找不出错。”
“西塘江氏……”司礼务难得沉默。
周稽挑眉:“如何?”
“西塘江氏……送来了两份贺礼。”
他疑惑噢了一声,“江醒那一对儿女分家了?他那个废物儿子,能担得住少主的担子?”
后面一句,语气过于轻佻。
“不是。是江宗主续弦柳夫人和江少主江娴。柳夫人送的就是一些上等法器丹药,江娴除了送来一些灵丹妙药之外,还送了一幅修真界五大门派割据图。”
说着说着,他还觉得疑惑,传闻这江娴识得大体、修为高强,小小年纪就坐上江少主的位置,如何不明白这赠礼的礼仪之道。
送一幅无厘头的割据图,几个意思?
司礼务不懂。
他不懂,可不代表周稽不懂。一看到那一幅割据图,展开割据图右下方,银莲卷草图腾格外显眼,那是西塘江氏的专属标志。
他当然明白。
江娴是暗示之前飘渺宗生死贴的事。
她送了灵丹妙药算作贺礼,是尽她的相待之道。而送来之前领域的割据图,是叫他不要再打西塘管辖地的主意。那银莲卷草图腾,更是说,她江娴才是西塘江氏的掌门人。她的态度才是西塘江氏的态度。
周稽哈哈大笑两声,凶恶的语气中带着赞赏。
“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来警告我?江醒那个续弦还对我摇尾乞怜,巴结讨好我,不让我打西塘的主意。这江妙机,不愧是江南第一女君,有胆魄,有骨气,和她爹一个性子。”
周稽语气变得轻缓,眼底却深沉几分,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何主意。
“我都有点想会会她了。”
“宗主真的要打西塘的主意?”
“不是我想打西塘江氏的主意,而是必须得打。如今修真界五大门派里,势力最弱的,不是西塘,而是虞城常氏。”
他话锋一转,“可常城主与我们交好,又怎么能与盟友翻脸?其次,西塘势力最弱,且群龙无首。变革,总要有人,第一个流血。一统大业,总要有门派,第一个陨落。这是历史的必然。”
“西塘江氏必须得灭。”
还不等他谋算好,何时找个借口,亲自去西塘来对阵江妙机。一道焦急的呼唤从门外传来。
周玽跑得踉踉跄跄,平日里堆着谄媚的脸,此刻流满了泪。神情极其惊慌失措,好似死里逃生般惊恐。
周稽一眼便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便心下了然。
司礼务惊诧道:“小公子这是……”
周玽好不容易站定,整理自己慌张的表情。一想起方才被扼住命运的后怕,脊背又一阵发凉。
“周……周敛,他……他要杀我!”
周稽不动声色惊奇道:“周敛竟然没有杀死你。”
司礼务听着这话,总觉着话里话外,有股钦佩的意味。不是对周玽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对周敛忍辱负重的欣赏!
这个念头一出,他心头为之一震。大觉不妙,赶紧甩开这个想法。
周玽一个榆木脑袋,哪里听得懂这些。
现下安全,便吐出满肚子坏水,对自己冒犯死者的事只字不提:“周敛他以下犯上!根本不把宗主您放在眼里!我本想教训教训他,给他立立规矩,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大言不惭,蔑视宗主大人您的权威!”
他哽咽着申冤,“宗主大人,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司礼务听着他对周敛的指责,罄竹难书的罪行。不由得想起周敛这个人。
之前大公子抓着周敛来到神都,本是问罪之身。谁曾想,这周敛不仅没被问罪追究,甚至摇身一变,还成了和大公子平起平坐的监察务。本以为周敛这一惊世奇才能为宗主所用,助宗主早日一统修真界。
直到那日,他奉命送赏赐去周敛住处,机缘之下见过裴氏一面。
也仅仅是那一面,他便知道,这个裴氏,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裴氏确实是个美人。
不仅美,还带着人妻的贤淑与韵味。
云鬓松挽,眉若远山含黛,拢着一抹薄雾般的倦怠。墨绿色衣裙裹着纤弱身姿,抬手之间,便见一片绿意中纤细的皓白。
饱经风霜的美人,眸子如同秋水,总含着一抹愁。
她向他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温柔如春水,“有劳先生。”
司礼务顿时脑中警铃大响。
修真界何人不知,神武门宗主四大威名远扬:大义灭亲,英明神武,惜才。
还有一样,便是好色。
尤其喜爱人妻。
若是平日里的龌龊勾当,破点财便消灾了。再麻烦点的,多破点财。可偏偏这裴氏是周敛的生母,宗主下属的未亡人。宗主又有重用周敛之意。
这辱母之仇,如何换取周敛的忠心耿耿?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任他周稽有通天的本领,他也断不会信,周敛那傲才会咽下这天大的耻辱!
还不等周玽将周敛的种种罪行一一指认出来,忽听校场人声欢呼。
“嘣——”
弓弦回弹弓片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唰哗——”箭羽携风带势,破开空气,以迅雷之势射向金翅鸟。
金翅鸟逃得快,他的箭更快。
箭镞反射出亮眼的白光,射断鸟妖腿上的红布,“砰”得一声,箭镞带着经文红布一同射中场外树干。力气之大,箭镞整个没入树中,箭杆更是来回摆动数次才停息。
旁人应声惊呼:“哪人是谁?!”
有人答道:“那是监察务周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