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霓虹尚未在记忆中褪色，岳雨峰却觉得心口被凿开了一个洞。那场华丽的“转身”——当年他以为的、奔向北京户口和锦绣前程的决绝——曾被他视作人生得意的一笔。他笃定与龚艺韦此生再难相逢，命运的轨迹早已南辕北辙。可偏偏，就在那流光溢彩的置地广场，那个他曾深爱、也被他深深辜负的女孩，猝不及防地撞回了他的视线。
她出落得比记忆中更耀眼，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沉淀着一种他妻子祝颖身上从未有过的韵味——那是一种经历岁月淬炼却不失本真的从容与风情。站在精心打扮却难掩平庸的祝颖身边，龚艺韦的存在，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照出了他当年选择的荒诞与卑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会像丢弃一件旧衣服般，轻易抛下了那样一颗真心？ 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岳雨峰的心脏。
在港多留的这两天，对他而言是漫长的煎熬。他试图用浮于表面的微笑和“陪家人”的忙碌来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那份在香港街头强装的愉悦，早已随着维多利亚港的夜风飘散殆尽，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祝颖，他的妻子。她温柔吗？在需要维持体面时，她可以显得大方得体。她美丽吗？岳雨峰心底那个被龚艺韦身影唤醒的、关于“美”的标尺，无声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她的家庭是顶好的跳板——北京某机关单位的父母，手握实权与人脉。当年，他正是看准了这条通往帝都、通往体面身份的捷径，才在龚艺韦撕心裂肺的挽留声中，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吝于给予，决然转身，投入了祝颖的怀抱。
他与龚艺韦，是大学校园里纯粹的恋人。没有太多狗血的争吵，热恋的滤镜下，连分歧都显得温柔。艺韦总是轻声细语地与他商量，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与爱慕。她不仅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更有着超乎同龄女孩的聪慧与通透。最让岳雨峰如今回想起来心头如遭重击的是——面对他的不告而别和冷酷背叛，龚艺韦竟从未纠缠，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沉默地接受，然后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留给他一个决绝而干净的背影。那份体面，此刻成了对他最尖锐的讽刺。
那是他的初恋，他确信曾拥有过的真爱。最终，他被赤裸裸的“现实”——或者说，是被他自己膨胀的欲望和懦弱——彻底打败。这桩刻在心底、带着血痂的情债，他从未向枕边的妻子吐露半分。十三年物是人非，再见时，那熟悉的眉眼，那深藏心底、本以为早已死寂的爱意，竟如地火般轰然复燃，熊熊烈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为什么？ 他一遍遍无声地诘问自己。他了解艺韦，她喜欢精致的物件，享受靠自己的努力一点点积攒后犒赏自己的满足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何错之有？她性感的外表下，跳动着的始终是一颗丰沛而感性的心，从不屑于不择手段。
祝颖不是瞎子。丈夫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望向龚艺韦时眼中无法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情愫，像一根根毒刺扎进她的眼里。连日积压的猜忌和怨愤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这位从小在机关大院被众星捧月般宠溺长大的“小公主”，骨子里藏着跋扈的因子，此刻彻底发作了。她不懂她的丈夫，也从未试图去懂。
“那个‘偶遇’的女人，是你哪路子的情人？还是旧相好？”祝颖的声音尖利，带着浓浓的讥讽，“瞧人家那眼神，压根儿没多瞧你一眼！你还‘小韦’、‘小韦’地叫得那个亲热，臊不臊得慌？”
岳雨峰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刺得一个激灵，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他强迫自己冷静，语气疲惫而疏离：“小颖，别闹了。龚艺韦，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初恋。” 他点到为止，再无多言的欲望。
“哦？初恋？”祝颖的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她确实够性感漂亮！怎么，魂儿都被勾走了？是不是还想再追一次，重温旧梦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这话语如此刺耳、如此粗鄙。岳雨峰下意识地将眼前的妻子与记忆中那个身影对比——龚艺韦，她永远不会用这样充满攻击性和侮辱性的言语。那个温柔、沉静，即使在最深的伤痛里也保持着尊严的女孩，时隔十年，重逢时眼底依旧清澈，不见丝毫被生活磋磨的怨毒，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
“你胡说什么！”岳雨峰压抑着烦躁，“我们都结婚了！岳黎都这么大了！追什么追？你能不能冷静点？过去的事……是我有亏欠。”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对自己过往的痛恨，也带着对眼前局面的无力。
“哇——！” 祝颖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洪水猛兽般的哭声瞬间爆发，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谩骂，“亏欠？你对得起我吗？你吃我爸妈的！住我爸妈分的房子！连你现在这份体面的工作，都是我爸妈托了多少关系给你安排的！你倒好，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狐狸精！没良心的东西！离了我家，你算个什么？！”
不堪入耳的话语像污水般泼来。岳雨峰脸色铁青，浑身僵硬。爱情？ 他咀嚼着这个字眼，只觉得满嘴苦涩和荒谬。当年，他何尝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为了一个北京户口，为了少奋斗二十年，他亲手埋葬了爱情，选择了一段建立在纯粹利益交换基础上的婚姻。这十多年，表面光鲜，内里却如同穿着浸水的棉袄行走，沉重又冰冷。每一次被祝颖用原生家庭的恩惠戳穿他“上门女婿”的实质，都像在结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伤痕累累。如果再选一次……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答案呼之欲出，却沉重得让他窒息。
骂吧。狠狠地骂吧。
角落里，女儿岳黎惊恐地看着眼前失控的母亲和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父亲。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爸爸是那个陪她坐最刺激的过山车、在翻江倒海时紧紧握住她小手、让她无所畏惧的超级英雄。可此刻，妈妈那些刺耳难听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爸爸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甚至……在妈妈哭骂的间隙，还会笨拙地试图去拍拍她的背？为什么？爸爸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每次妈妈雷霆震怒，爸爸最后都选择退让、妥协，甚至还要去哄她？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对父亲形象悄然崩塌的失望，笼罩了小女孩的心。她默默地关上书房门，熟练地塞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试图隔绝门外那令人窒息的世界。刀郎那嘶哑苍凉的《罗刹海市》在耳边响起，歌词里的荒诞颠倒，竟莫名契合了此刻门外的景象。
祝颖的委屈和怨恨，并非全然无理取闹。她家境优渥，京城三环内坐拥数套房产，若论“嫁金龟婿”，选择余地不可谓不大。她是真心实意爱着岳雨峰的。然而，这十多年的婚姻里，岳雨峰给予她的温度，如同北京深秋的暖气——总是不够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敷衍。他对她的态度，总隔着一层不冷不热的薄纱。龚艺韦的出现，不过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她积攒了太久的、因渴望爱情而不得所滋生的怨恨。她清晰地记得，当年岳雨峰的追求是何等炽烈。一天无数条信息轰炸，随叫随到，陪她逛遍京城的名店公园，看电影吃饭从不缺席。可自从结了婚，特别是女儿出生后，那些甜蜜像被骤然抽走。亲吻成了例行公事，深夜的温存更是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心里的委屈和恨意，早已堆积成山。岳雨峰看向龚艺韦时那无法伪装、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冰封心底的情感——原来他不是不会爱，只是不爱她祝颖罢了！
一场歇斯底里的风暴过后，屋子里弥漫着死寂的硝烟味。岳雨峰默然起身，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家门。片刻后，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份麦当劳的麦旋风。他将一份递给眼睛红肿、还在抽噎的祝颖，一份放在女儿紧闭的书房门口。
祝颖看着眼前熟悉的、带着冰凉甜意的安抚物，那瞬间爆发的尖锐恨意，如同遇到热刀的黄油，竟奇异地开始融化。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麦旋风，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冷的甜腻暂时麻痹了翻腾的情绪。日子，终究还要这样过下去。那个叫龚艺韦的女人，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岳雨峰的心里，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无法触碰的隐痛。而她祝颖，则牢牢占据着他现实生活的全部——他的身份、地位、家庭，都系于她和她身后的家族。想到这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甚至带着点胜利者的怜悯，浮现在她哭花的脸上。
岳雨峰看着妻子那混合着委屈、怨怼和一丝掌控者得意的复杂表情，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他伸出胳膊，动作近乎机械地搂住祝颖略显丰腴的腰身，俯下头，在她带着泪痕和冰淇淋甜腻气息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飘飘的吻。嘴角扯出一个练习过千百遍的、温和讨好的笑容：
“好了，老婆，消消气。我们才是一家人，对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怀里的祝颖似乎被这熟悉的“认错”姿态安抚了，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岳雨峰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目光却空洞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那个“一家人”的宣告，像一枚冰冷的印章，重重地盖在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也盖住了书房门缝后，女儿岳黎那双充满困惑和失望的、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将他的侧影映在玻璃上，模糊而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