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伟的心，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寻得了锚地，尘埃落定。这安定感如此充盈，以至于回家面对两个孩子琐碎的纷争，他竟生出一丝置身事外的疲惫。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焦头烂额地试图在两个女人——妻子董玲与母亲之间斡旋、讲和，只是任由她们在生活的漩涡里自行拉扯、消磨。他的心沉静得像一潭深水，灵魂似乎也有了妥帖的安置。然而，这平静的代价是，那个与他日夜共处一室、同床共枕的女人——董玲，却清晰地感觉到，环绕在自己周身的、属于丈夫的那份炽热，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董玲，祝伟的妻子，比他小三岁。她眉目清秀，常年习惯性地扎着一个利落的小马尾，显出几分干练。两人在同一系统工作，只是分属不同区域，共同的职业背景曾是连接他们的重要纽带。那些关于工作的共鸣、对行业规则的吐槽、对前景的探讨，曾是他们饭桌上永不枯竭的话题。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职业带来的共鸣，在婚姻这方寸之地里，竟也沉寂了，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
董玲的心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着，又冷又闷。她自问，自己对这个家，对祝伟，对孩子，何曾不是一心一意，倾尽所有？上班、下班、接送孩子、辅导功课、操持家务……生活的车轮在固定的轨道上无休止地循环滚动，碾碎了一个又一个日夜。可唯独，她和祝伟之间那最亲密、最私密的联结，却不知在哪一个节点，悄然停止了循环。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她悚然心惊地意识到，他们竟已“好久”没有同房了。更让她心底发凉的是，不仅仅是身体的距离，连那些日常的亲昵，一个拥抱，一个依偎，甚至一个带着温度的眼神交汇，都成了奢侈的回忆。多久了？她努力在记忆的碎片里搜寻上一次祝伟主动靠近她的情景。一年？不对……指尖掐算着流逝的时光，冰冷的答案让她指尖发颤——是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祝伟从未主动向她索求过温存。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董玲胸口，像一团湿冷的棉花。是她的错觉吗？是婚姻到了某个阶段必然的倦怠？可那隐隐的不安，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祝伟。他的生活轨迹依旧规律得像钟表：准点上班，按时下班，陪孩子玩耍、检查作业，周末偶尔会和几个老同学出去小聚。手机也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没有刻意回避。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几乎无可挑剔。可正是这份滴水不漏的“正常”，让董玲心底那点不舒服的预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变成了沉甸甸的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彻底改变了。
董玲不是没想过沟通。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却感觉无比遥远的丈夫，她无数次在心底酝酿开场白。可话到嘴边，却总是如鲠在喉。“我们聊聊吧？”——聊什么呢？聊你为什么不再碰我？聊我们为什么无话可说？这些字眼光是想想，就让她感到羞耻和一种莫名的失败感。而现实更残酷，往往她鼓起勇气刚开个头，试图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片冰封的领域，祝伟要么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两句“没什么，就是累了”，要么就像被触到了逆鳞，瞬间竖起防备的尖刺，三言两语就能引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结果总是两败俱伤，徒增隔阂。久而久之，“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句话，成了董玲说服自己沉默的苦涩理由，也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叹息之墙。
夜深人静时，董玲躺在空荡了半边的大床上，过去的片段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结婚的头几年，多好啊。两个人仿佛有说不完的傻话，分享不完的小秘密，下班路上买一个烤红薯都能吃得满心欢喜，晚上挤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剧，手脚也要缠在一起。空气里都是甜腻的、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息。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依恋和渴望，才让他们满心欢喜地决定迎接新生命，组建更完整的家。可如今，家是有了，孩子也活泼可爱，为什么躺在枕边这个最熟悉的人，他的呼吸，他的侧脸，甚至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这冰冷的现实，与她记忆里滚烫的甜蜜形成刺眼的对比，让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茫然无措。
董玲辗转反侧多日，终于在心里攒了沉甸甸的一箩筐话。等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宣告他们已沉入梦乡，她才轻轻推了推身旁的祝伟，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出去聊聊吧？好久没好好说说话了，孩子们都睡踏实了。”
祝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聊什么？”他下意识地想，“难道她发现了什么？”随即又自我否定，“不会，先看看。”退缩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翻了个身，声音懒洋洋地蒙在被子里：“什么事啊？明天再说行不行？”
“我们…真的好久没认真聊过了。”董玲坚持着，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去客厅待会儿，好吗？”
“…好。”祝伟含糊地应了一声，终究无法再推拒。两人轻手轻脚地围好儿童护栏，像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室。
客厅的顶灯被董玲“啪”地一声打开，刺眼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两年了，没有夫妻生活。都说性是爱的晴雨表，如今这雨表早已停滞，他们的爱呢？还剩下多少？
董玲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漾开温柔的笑意，伸手拉住了祝伟的手。这久违的主动接触让她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幸福感。她仰头望着祝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些疏离的脸庞，鼓起勇气：“之前一直围着孩子转，他们太小了，分走了太多精力…不知不觉，两年了，我们…好久没有…” 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祝伟的心像是被那温柔的笑容刺了一下，愧疚感骤然涌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这和快慢有什么关系？”董玲的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难道…你都没想过？”
“有…有啊…” 祝伟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嗫嚅，“但…但你每次都看着很累，沾枕头就睡着了…” 他搬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脆弱的借口。
“以前你总会问问我，试探一下的…” 董玲的声音里透出委屈和洞察，“可这两年，你好像完全不在意了。不只是这个，连孩子们的事，你也常常不发表看法…祝伟，你变了。” 她的直觉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直刺祝伟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是的，我变了。 祝伟在心里无声地承认。他有了龚艺韦，那个温柔的情人，他们可以畅谈过去与未来，可以毫无顾忌地你侬我侬，享受着一个正常男人渴望的所有温存。他对妻子董玲的感情，如今似乎只剩下一种责任——一种名为“不放弃”的责任。
沉默在刺眼的灯光下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半晌，祝伟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没有吧…你多想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董玲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眶瞬间红了，“哪怕是吵架，你也要跟我吵个明白！可现在呢？我们连架都吵不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也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她猛地紧紧依偎进祝伟怀里，仰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她微微踮起脚，那曾让他无数次心动的、薄薄的、性感的樱桃小唇，带着决绝和渴望，缓缓向他靠近。
祝伟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带来一阵麻痹般的木然。接住？他内心抗拒着那份亲密的负担。推开？他残存的理智和愧疚又不允许。就在这矛盾撕裂的瞬间，他僵硬的迟疑，已然传递给了满怀期待的妻子。
董玲的动作戛然而止。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砸在祝伟的衣襟上。“祝伟…”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质问，“你为什么…我们的感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之间…还有爱吗？”
祝伟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这些话，这些关于爱与不爱的疑问，他早已对龚艺韦倾诉过、确认过。在心底深处，他早已认定，与妻子之间，除了一纸婚约和孩子，那名为“爱”的东西，早已凋零。然而，此刻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感受着她身体因哭泣而微微的颤抖，一种复杂而真实的痛楚攫住了他。爱？他们当然有过炽热的爱，否则怎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只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时间、生活、人心…包括他自己，都面目全非了。
“有…有爱…” 祝伟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别多想了…怎么还哭上了呢…” 他几乎是机械地抽过茶几上的纸巾，动作略显笨拙地为董玲擦拭脸上的泪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妻子温热的身体在等待，等待一个有力的拥抱，一个安抚的吻，一个作为女人、作为妻子理应得到的慰藉。然而，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温柔，早已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龚艺韦——那个占据了他灵魂深处、若即若离的伴侣。
董玲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透过朦胧的泪眼，似乎从丈夫那空洞的安慰和僵硬的擦拭中，窥见了一个冰冷的答案。她猛地抬手，自己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瞬间的爆发后是死寂般的冷静。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决然地转过身，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像，一步步走回了黑暗的卧室。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光亮，也隔绝了身后的一切。门内，她的心在无声地碎裂，又在冰冷中开始思考一个关于“美丽明天”的、残酷的可能。
祝伟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客厅那盏过于明亮的灯钉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想伸出手，最终也什么也没做。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而过，留下满地狼藉的寂静。他像站在悬崖边，茫然地望着两个方向——一段他必须维系却已无温度的关系，一段他无法割舍却见不得光的关系。无论看向哪边，都与他息息相关，都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未来，他该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