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仓促的“再见”消散在空气里，仿佛只是擦肩而过时最普通的客套。张靖宇和张思诚几乎是同时扭过头，带着孩童般的好奇追问：“妈妈，那是谁呀？”
龚艺韦——张靖宇的妻子，思诚的母亲——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婉得体的笑容，轻描淡写地回应：“哦，就是偶尔一起搭顺风车的那位叔叔。”
“他们好像买了咱们小区的房子？”张靖宇的目光追随着那对消失在进入单元门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向妻子求证。小区环境不错，但价格不菲，新邻居？
“是吗？”艺韦的语调波澜不惊，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没听他说起过呀。碰巧今天遇到才知道。”她微微侧身，把儿子肩上快要滑落的运动包带扶正，动作自然流畅，“而且，就在我们这栋楼呢。不过他们家孩子明年才上小学。”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或者只是纯粹的陈述。
张靖宇“嗯”了一声，没再多想。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运动包，塞进后备箱。夏日午后的车厢像个蒸笼，热浪扑面。他熟练地拧开空调旋钮，强劲的冷风瞬间涌出。后座上的思诚夸张地“哎哟”一声跳起来：“烫屁股！妈妈救命！”
艺韦被儿子逗乐了，回头笑道：“来，儿子，妈妈抱抱！小时候不都是妈妈抱抱就不烫了嘛！”
思诚脸一红，带着少年初长成的羞涩和一点小得意：“妈妈，我都这么大了，哈哈，恐怕该轮到我抱你了吧？”
艺韦心头一暖，笑意更深，目光转向驾驶座的丈夫：“老公，你听听！咱儿子都开始琢磨给我养老啦！”这调侃里，是为人母的欣慰，也藏着被珍视的甜蜜。
张靖宇从后视镜里看着妻儿笑闹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这正是他心底最珍视的画面。结婚多年，艺韦就像坚韧的藤蔓，将家这个“小巢”打理得井井有条，事业上也未曾懈怠。她值得拥有儿子全部的爱与依赖。她处事圆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是他心中无可挑剔的贤妻，从未有过一丝疑虑的阴影。
球场上，先是一阵篮球酣战。几轮下来，张靖宇已是气喘吁吁，体力告急，摆摆手退到场边。艺韦便自然地接棒，陪着精力旺盛的儿子转战网球场。思诚的网球是她一手带出来的，母子俩对着教学视频一点点摸索，磕磕绊绊，硬是打出了模样。烈日当空，汗水迅速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们奔跑、挥拍，让汗水带走一周的疲惫，只留下纯粹的运动快感。
艺韦抹了把顺着脸颊淌下的汗珠，喘息着问儿子：“累不累？歇会儿？”
“妈妈，这才哪儿到哪儿！”思诚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我不累，接着来呀！”他挥拍的动作有力而精准，身姿挺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妈妈弯着腰耐心教导的小豆丁了，眉宇间初显男人的棱角与活力。
张靖宇看着妻子累得微微弯腰，运动衫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湿透的轮廓，心头一软。他走过去，宽厚的手掌落在艺韦汗湿的肩头，轻轻捏了捏，对着儿子朗声道：“思诚，来！爸爸陪你打会儿！”语气里带着点不服老的劲儿。
思诚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带着点促狭：“爸爸，您跟我打？那我可要拿出真本事啦！”少年人的“嫌弃”坦率直接，却也透着亲昵。岁月不饶人，四十岁的张靖宇，因常年伏案工作，疏于锻炼，身形已有些松弛，眼角眉梢刻着疲惫的纹路，与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相比，确实沧桑了不少。
球拍你来我往，击球声清脆。就在父子俩打得兴起时，天际毫无预兆地滚过一声闷雷，如同巨兽的低吼。艺韦心头一跳，猛地抬头看向迅速聚拢的乌云：“老公！今天天气预报说下雨了吗？”
张靖宇立刻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糟了！说是有雷阵雨！”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紧接着，雨幕如天河倒泻，瞬间模糊了视线。
“快走！”一家三口手忙脚乱地抓起球拍和衣物，拔腿就往停车场冲。然而这夏天的雷雨来得又猛又急，如同老天爷兜头泼下一盆冰水。他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那倾盆而下的“急急如律令”。短短几十米，三人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头发紧贴头皮，衣服湿漉漉地裹在身上。
狼狈地钻进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瓢泼大雨。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艺韦精心打理的发型塌了，张靖宇的眼镜上全是水珠，思诚的刘海滑稽地贴在额头上。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瞬间引爆了车厢。他们看着彼此落汤鸡的模样，指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刚才的狼狈被这突如其来的欢乐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畅快。笑声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张靖宇把车子开到自家单元门廊下，先让艺韦和思诚赶紧下车：“快上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看着妻儿小跑进楼门，他才重新发动车子，驶向不远处的车位。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挡风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停好车，他锁上车门，低头顶着风雨，快步往回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流下，视线也有些模糊。就在他快要冲到单元门廊的遮蔽下时，一阵压抑的、却穿透雨幕的啜泣声钻进了耳朵。
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循声望去。单元门廊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正是刚才艺韦提到的“顺风车夫妻”！女人肩膀微微耸动，男人则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你坚持要买这个小区的房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极力压低了，却依然清晰地传入张靖宇耳中。
男人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吗？这里对应的小学口碑好且全市排名靠前，以后孩子上学方便！”
“就这一个原因吗？”女人的追问带着不依不饶的执拗，“还有别的吧？”
“这不也是你看过之后点头的吗？”男人试图搪塞。
“是，我是觉得不错……”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充满了受伤和怀疑，“可我感觉你不只是因为这个！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她？是不是因为刚才你喊艺韦那个女人也住在这里？”
“艺韦”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张靖宇被雨水浇得有些麻木的意识。他浑身猛地一僵，脚步彻底钉在了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一股滚烫的、混杂着震惊、疑惑和某种不祥预感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艺韦……那个很少被她主动提起的“车搭子”……今天见面时那熟稔自然的寒暄……还有这对夫妻，大雨天不回家，却在这里争吵，矛头直指自己的妻子？
直觉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艺韦刚才那句轻飘飘的“没听他说过”、“也是今天碰到才知道”，此刻回想起来，字字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难道……难道艺韦对他隐瞒了什么？那个他一直深信不疑、引以为傲的妻子……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让张靖宇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里。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混乱与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