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火照楼台,车马骈骈去又来。
田郎试向楼上望,灯前好个阿孩孩。
......
上官昭将瓷盒收起来,与圣荑本是并肩走着,但远远地炸出一个烟花,照亮许多隐在夜里的花树。
人们都挤来这处,看兴庆坊那块贵人才放得起的烟花。
圣荑与他被挤在一起,不觉牵起了手。
周围的百姓发出赞叹,有孩子被大人扛在肩上,高兴地手舞足蹈,咿呀有声。
又一簇烟花照亮了他们。
圣荑不再看烟火,开始看被烟火吸引着的照亮了的面庞。
那些百姓,商贩,妇人,孩子……还有上官昭。
上官昭看向了他。
百年梦,如俄顷。
烟花不堪见。
回首恨平生。
他享用人间至极的富贵,不当那一星半点的烟火是什么风景。
十八年富贵,往后又会八十年尊荣。
却恨平生不曾真活过……他真是矫情。
这里的百姓,已然比他处的不知好上多少了,却止步于兴庆坊,只能于高墙之外,略窥烟火色。
也正是因此,他才与上官昭在此相见不是么?
没有人会到此处来。
幻术师拎着他的箱子向兴庆坊走,那耍蛇的拦住他,“以为那里的人更有钱?”
“人家更有钱的看你表演么?!”
耍蛇的笑了,“官老爷们自己都修神仙道玩儿,座上宾都是焉寿山,留雾山的仙长,能理会你这金毛鬼?”
幻术师操着口蹩脚汉话,“总取试试呗,钱栽哪,窝就去哪!”
圣荑被他这口音和语气逗笑,幻术师听了转过身来,对着圣荑瞪大了眼睛,用更蹩脚的话音道:“漂酿…正,漂酿啊!”
圣荑觉得好玩,看他走过来。
上官昭却隔开他们,转过身来面对他。
烟花在上官昭背后炸开,五色斑斓,盛大瑰丽。
“哎,多什么,只堪堪嘛,堪堪又不要钱!”
那幻术师还在嚷嚷,耍蛇的拉他看烟火,顺便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啦,钱赚得多不多,看命啦……
“你干什么?”
他戳了戳上官昭前襟,他们如此之近。
“我…臣”上官昭有些发懵,又似乎清醒至极,看身后幻术师已走,松口气。
他呼吸变得重了,圣荑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否则烟火都该看完了。
“殿下…”上官昭懊恼,“今日元夕,上皇上后要登楼观灯,与民同乐。”
“好似…所有皇亲都要去。”
“您也得去。”
完全不记得这件事的圣荑:“……”
已经全黑的天色。
他呆住了一瞬,然后拉着上官昭的手打了一下,“那还不赶快跑!”
上官昭被拽着狂奔起来,一路灯火逶迤倒退而去。
似走在千丈软红尘。奔在一条逃往自由的路。
风景都成过客,灯如虹,残雪被踏碎,融进了宫城的青石街道。
楼阁更高,广厦愈阔,贵人们的花苑绵延数十里,花枝探出院墙,被烟火诱出。
锦绣繁华,仿佛非得经过方才的寥落花火,才能觉出这会儿的压人盛势。
与盛势托举的,皇极威仪。
皇城里人如潮水,一浪又一浪拥簇。
都只为瞻仰一刻,天家的富贵,看一看宫城里的人,是不是与宫城外的人,长得一样?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城上楼阁被持着火把的御林军照得明彻,又有宫娥队队,持着仪仗香扇,提着薰风铜鹤炉和灯盏,照前拥后,簇着穿着天绡衣裳,衣裳上镶着几百颗珍珠的贵人们,缓缓到了观灯处。
圣荑头回在城下看他们,还那么远,只看得见灯火和仪仗。
他往前去就被拦了,“不是与民同乐么?我们就是民。”
那拦他的甲士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富家公子?商贾人家?”
上官昭道,“这些不是民?”
甲士嘁了一声,“里面已经有了更民的,你们俩,都往后站站再看吧。”
圣荑指着一个穿得更富贵的,“那他为什么…”
“人家是文士,书生,你是吗?”
甲士一脸这人怎么那么蠢的表情,“太渊盛世,上皇上后多见到些书生文士,富裕老农,健康婴孩,还有…通文墨的女子,那才高兴呢!”
“见你们这些富家纨绔子弟,商贾之徒,元夕观灯还迟到…见了能高兴么?”
原来是这么“同乐”的,还得挑民是吧。
甲士一脸理所当然。
圣荑:“……”
但是他们不进去怎么赶得上?
上官昭道,“我们是文士。”
然后在甲士不信的目光中开始作诗:
“太渊五年,上元应制。”
甲士懒懒地,但听了个“应制”,倒是精神几分。
圣荑抬首看向上官昭,才发觉上官昭是比自己高的。
“城下观灯殊迷离。”
“烟花遥坠灯火微。”
“可见南墙垂枝梅。”
“数到南山不知非。”
甲士听得不对劲了,那南山可是乐昌公主的封地,那垂了梅花的高门院墙,也是乐昌公主私产。
“你这诗跑题了!”甲士连忙打住。
上官昭没理他,继续道:
“云中却辇招鹤来”
“威凤堂堂梧桐飞。”
“珠帘玉幕卷不如,”
“且向凡尘天颜露。”
“春回九陌消残雪,”
“星横天野共灯挈。”
他作得中规中矩,算个文士,“玉人何处了此夜。”
“竟困灯火向葳葳。”
上官昭看着圣荑,然后不无审视地,目光在甲士脸上停留几分。
那目光写着:“没眼色的你捅了大窟窿”。
“清月犹避天家贵。”
“等闲却拒帝子回。”
甲士被盯得心里打鼓,又听这么一句。
好似今晚上是说……安王没到?
那酸文士还作什么酸诗啊!直接说了不好吗?!
“殿…”但他还没说出来,就被那公子拿话堵了,“我们是文士。”
圣荑也和诗:
“六龙潜云藏日暮,”
“地下凡人不知数。”
甲士被气到,圣荑却又道:
“高台传杯紫霞饮。”
“万寿酒中抿千载。”
甲士又动摇了,是还是不是?
“再不放我们进去,传的金杯盛的葡萄酒都没了!”
圣荑躲过他溜进去,拉着上官昭,“回来给你带一盏!”
“哎…”那甲士叹口气,“就算是文士吧。”
若真是殿下认了,计较起来,他更是罪责难当。
乐昌公主今夜戴了最华丽的花冠,其余圣家的公主王妃见了都讶然。
若是无数珍宝堆砌也罢,但在朱梅犹自凌霜的时节,她那顶数层的雕刻了精巧楼阁的象牙白玉冠子上,插的全是真花。
甚至不全是一个季节的花朵。
嘉和公主阙罗望之吃惊,戳了戳只顾吃夜宵的元慕,让他也抽空来看一眼。
元慕抽了空,一边吃个元宵,一边看了,道:“她每年都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看花冠!”
嘉和提醒他,元慕只能又看一眼,“不就是一头的花嘛,你想要?等春日了,让侍女们给你做。”
“可现在是冬日…”
嘉和心想乐昌公主财力真是庞然不可想象,定是圈了一块兼有冷暖泉水的地,才能令工部巧布机关,浇灌四时花木,令之同开一室。
二十年前,求凰宫就是这样建起来的。
那个能让宫中起平湖的丈高瀑布,就是靠极大的水车机钮配合水利工具,人为所造。
为了算精确数值,召她母亲进宫验算了一个月。
也为此,她母亲娘家蔺氏,也终于被赦还了。
上后,还真是疼爱乐昌,竟到这等地步。
“冬日?”元慕想了想,“那带你去乐昌家摘点?”
嘉和公主:“……”
元慕是真实在啊。
“也行,”她也想去长长见识,“那园子定然造得巧夺天工,听说设计图纸都被乐昌买断,生怕谁家抄袭了她呢。”
“那咱们找那个画图纸的,让他再画一幅呗。”元慕把玉碗里的红豆馅小元宵拿勺子盛一个出来,“吃么?”
嘉和觉他不讲究,这城楼风口,也不怕吃凉了。
“去那边吃,那里背风。”
她拉着元慕的袖子去众人背后,游廊转折处,背着烟花与灯盏吃。
元慕喂她一口,自己吃一个。
然后嘉和不吃了,她轻轻推开元慕给她挡风的身躯,眯了眼睛看。
“元慕…那城楼下的,是安王?”
她说得含糊,元宵还没咽下去。
元慕慢吞吞过来,向下看。
这一面城墙下虽不至于人山人海,但也有些浪潮,潮涨潮退间,有两个少年人显眼。
喝得醉醺醺地,拿着御赐传与众人的金杯不放,引得旁人都追着他们抢。
元慕嘲笑老婆的眼神不好,“什么安王啊?安王会去抢御酒金杯?”
“从前他都是拿来浇元宵汤里,做酒酿元宵的。”
嘉和微微蹙眉,还想上前看清些,却被元慕揽住,“酒酿元宵最能暖身,我们也去拿一壶酒来。”
“有新做的桂花酒酿元宵,你更喜欢葡萄酒?”
“那个更好,也就上皇喜欢葡萄酒,将离姬都快成朝阙特产了…喝腻了。”
“走吧走吧。”
嘉和公主便只先放了这点疑处,心想如果那是安王…那另一个是谁?
“阙罗,”元慕唤她,指着天上飘着的天灯,“隔了十年,终于又飘在朝阙城了。”
阙罗看向他,一簇烟火炸开,元慕本来就英俊的面庞被映得别样光彩。
那只被眼罩覆盖的眼睛隐入阴影,只见翠眸柔情万种,元慕对她伸出手来,十指相扣。
烟花也在此时盛放,玉壶光转。
凤箫声动,东风来催百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