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他们就愈发亲密。”
“奇怪的是,上皇上后不再很迫切地想要处死晞王,甚至,对之庇护,还有些垂青的意思。”
太渊九年,大理寺卿靳墨君对太渊帝奏报到如今梳理的案情。
“上元节?”太渊帝回想太渊五年,也不过是四年前,更甚者是晞王叛乱的前一年。
那样近。
“太渊四年末,晞王已经在工部测绘建筑图纸,尽苍山邺长公主别馆,湘园,乐昌府,乃至宫中飞鸾阁,都用过他的治园之法。”
“晞王由此得巨额财资,太渊五年夏,在朝阙宫城之侧,修筑了饴楼。”
“他的王府也是那时才被修缮好,是前朝津王的别院所改,位置远离宫城,但晞王那段时日好似又在府中……”靳墨君根据摸查而来的情况做了说明,但是他觉得这不符合人的情感发展。
恋至情浓时,哪里舍得分离?
何况晞王一到朝阙,便拼了命地撒钱贿赂,只求朝阙的贵人们对上皇上后求情留他一条命。
他本不是爱财之人,也非放不下身段,自矜身份,都做了工部测绘的小官,还当过施工时的监工,照记录而言,他似乎都乐在其中,又何必非要自造一座楼阁,却住远离宫城的王府?
“臣怀疑,太渊五年,晞王府中住的,不是晞王。”
......
圣荑在求凰宫的南边廊檐下置了一张藤榻,他近来瘦削,整个人斜倚在一侧扶手上,另一边留出了好大的空隙,只铺着华服的纹章,上面散着风吹落的牡丹花瓣。
“这是母后当年种的花。”
圣荑自言自语,低头看衣上落花。
他好似并未发现天子走近。
“都知道母后喜欢牡丹,喜欢桃花,但我们却不知道父皇喜欢什么…”
他淡淡抬眼,“父皇说,遇见母后之后,他从前所有所爱,仿佛一瞬成了过去,眼下与未来,只有母后一人。”
太渊帝与他目光相对,但看到了冰冷淡然下深藏的仇恨。
“你也是这样的人吧?”
“你…”
圣荑笑了,但丝毫没有笑意,“父皇母后当年为了夺权倾国,干戈数年,陛下对淑后情深,倒是不涂炭黎民,专害我一人。”
“荑儿…”
太渊帝对他头疼,不知说什么好。
但圣荑已经偏过头去不看他,“陛下还来做什么?这里又不是你的后宫。”
又在讥刺他不纳妃,偌大后宫闲置浪费了。
太渊帝没有近前,只立在原地问,“荑儿,太渊五年的元夕,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
那年上元节之前,晞王是一直追随圣荑,但是圣荑有妻妾孩子,只把他当臣下……为什么后来,都不愿亲近妻妾了?
为此文宝林弄出个假孕戏码,意欲混淆皇家血脉,为此傅妃受牵连自尽,一向安宁的安王后宅腥风血雨,惊动了二圣。
之后,太渊六年,太渊帝回到朝阙,见到的就是一如既往的弟弟,以及听说,刚被赐婚与安和郡主成亲的晞王。
在太渊帝看来,这两人目光都不曾交汇,平素更是南辕北辙,便怎么也不知他们从前的事。
难道…元夕之时,荑儿竟觉醒了前世记忆?
他记得四百年前的元夕,恰是燕葳的生辰,驸马失踪了一年,却在元夕归来。
只不过归来的是驸马,是后来匡扶燕家百年的太父,但不是四海龙王了。
壳子还是那个壳子,灵魂却换了。
“哥哥,他回来了。”
“舅舅,舅舅…他是我爹爹吗?”
回来的,是泰山府君。
太渊帝看向圣荑,眉宇间都是隐忧,他不知道圣荑想起了多少。
或而说,圣荑知不知道,除了泰山府君,还有龙王的存在……
“上元灯会,”圣荑垂眸,“又放了天灯。”
“我以为,真的可以自那日开始,重新过我的十六岁。”
天灯升入空中,他与上官昭在城楼下醉倒,手上金杯被百姓拿去,又是一轮传酒称庆。
烟花炸开,流光溢彩涨满了眼帘。人群喧嚣欢腾,他与上官昭十指相扣,天地唯与彼此,任心跳自白。
他惊觉起从前少年时的快乐,本以尘封忘却的那份欢悦。
他惊诧自己竟与当年,难以重叠。
“殿下,我们也点一盏天灯?”
圣荑才注意到那是天灯,父皇母后又重新将他看在眼中了么?像一个孩子那样,十六岁前那样,对待他了。
这是补偿?还是给他这几年的奖赏?
但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曦和,然后是侧妃,孩子…他真的能重新选择吗?
上官昭拿着天灯,莹莹暖光照在他半张脸上,神情专注柔和。
“这定是二圣想补给殿下的生辰礼。”
春寒料峭风,萧萧凌城下。
他被冷风一惊,对上官昭道,“你呢,又该送什么生辰礼?”
面前人低了头,似欲言又止。
“臣家资微薄,几乎都花出去了…”上官昭很挣扎,想从怀中拿出什么来,但又按耐住了似的,最后还是道,“殿下,再等臣几月,臣一定献给你最好的礼物。”
圣荑都看见了,还废话什么?
便直接上手往他怀里掏,上官昭被他扑倒在地,百姓们以为两人在抢金杯,还围观了一会儿。
“居然藏在怀里,真够贼的!小哥,抓出来,不能放过偷金杯的贼!”
“哎,金杯不是在那儿么?”
“别跑,抓住他!唉,都怪你们两个吃饱没事干的,都没抢到还装抢到……有够闲的!”
从上官昭怀里掏出串玛瑙珠链的圣荑:“……”
躺平看天空的上官昭:“……”
你们哪位啊,让你们看热闹了吗?!
人们乌泱泱从身边过去了,留下上官昭看还在身上压着他的圣荑。
玛瑙珠子温润透亮,艳丽若滴在墨枝上的血,染就桃花。
灯夜如昼,却比昼日旖旎温柔。
上官昭不禁起身,极快地亲了一下圣荑的面颊。
他做得迅速,没忘了以袖子遮挡。
却忘了身周人潮来去,他们在原地,被潮水掩藏。
圣荑眼睛亮亮地,比星河璀璨,比灯火悠远。
他浅浅笑起来,对上官昭扬了扬手上的玛瑙珠链。
......
圣荑在太渊五年的上元节,没有想起前世,反倒贪心想拥来世。
夕阳下那个迷蒙的梦境,他也没入过心。
只知道,好似发现什么是真切的喜欢,与欢喜了。
沉溺在爱恋如溺酒,不觉已沉迷,难以自拔,亦会纵容自己,不愿自拔。
会重新明白一遍,“甘之如饴”的意思。
又会了悟,何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看着窗外柳树抽新芽,绿意遍湖堤,便想到“江南岸”,想起当年在颖州、云生处、西窗筑…
再看那串玛瑙红豆珠链,又呆呆地盯着微笑,念出个“看朱成碧”来。
思纷纷也罢,总不能眼神都不好……他些微清醒起来,不愿再想珠链有关的人。
便拿出姜如白送他的话本来看。
但看到主角们才到书房,圣荑已经在床上滚了一圈,双手掩耳盗铃似的捂住了脸。
他心在狂跳,他又好想笑。
不自觉地溢出哼唧声音。
一面觉得奇妙,一面又有微小的酸涩害怕,但终究被满天的喜悦盖过去。
他神飞天外,总不会顺畅地看完话本,得想想别的。
得滚一滚,又捂住了脸,而后小声押住尖叫。
他忘记自己是一个父亲,毕竟他怎么算,也都没有二十岁,是未加冠的少年。
父皇母后当年也是这样的么?
他们也是互相喜欢,有这样心跳的喜欢么?
满心都是一个人,想到念到压不住嘴角……就是这样的么?
那,上官昭对他呢?
他一瞬间恨不能飞到上官昭府上了。
但便是能飞的小凤凰,怕是刚振翅又会收回翅膀。
若即若离,怅然若失都不能盖去向往。
他实在是高兴。
翻开书,捂住脸,压了压笑,总算继续面红耳赤地看起来。
要看完它。
太渊帝看圣荑嘴角漾出笑意,心底也又不由溢出些许欣喜。
圣荑从怀中取出玛瑙珠链,那上面好似已经融入了上官昭的鲜血,更显艳灼。
他记得上元灯会时的心情,一相忆,心跳得像那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人,上官昭也是。
至于太渊帝指的“记起”,他也明白。
“我与他是累世姻缘,同你与淑后一样,”他眼神疏离起来,但又不甘心,语含讽刺,“不一样的是,淑后不是我杀的,上官昭却是你下令处死。”
“淑后一死便定了我后来的命,上官昭一死,倒是随了你的心意,江山永固,御座万年了!”
太渊帝默默听到这儿,梳理出圣荑不知道龙王的存在。
但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我要见姜如白。”
圣荑不想和他多言,“我要见他,让我见他!”
他情绪激动,身上落花飘散,腕上密银链也泠泠作响,他要下榻来,被宫人们拦住。
“陛下,您先回去吧。”
安王的乳母祁阳夫人劝完太渊帝又赶忙上阶哄安王,“殿下,殿下您给陛下些时间,他一定会为您找来的…”
“殿下…”
“别跑…别跑!”
圣荑被拦住,眼睁睁看着太渊帝又走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是啊,他是皇帝啊!
哪像他,说来是安王,不就是阶下囚……
祁阳夫人看安王无言落泪,心疼不已,抱住他道,“殿下呀,别与陛下怄气…他是你亲哥哥。”
“他更是皇帝,你这么三番四次地悖逆…我看了都胆战心惊,生怕陛下恼了,你好好地,先一步步来,先莫对他生气了,听话……”
圣荑轻摇头,只觉此身已是傀儡。
还怕什么治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