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夫人与汝阳夫人一样,都是燕国人。
也都一样在自己侍候的小主子长大后,就回了燕国,或做女官,或回乡。
汝阳夫人在乐昌公主成婚之后被上后召回,为的是监视驸马,怕乐昌做出什么事来,驸马忍受不了,伤害了她。
这虽有些溺爱,但到底是根据乐昌性情所做的不得不为的保护之举。
但是安王……这事就太过复杂诡秘了。
祁阳夫人被太渊帝召回,此前她只知安王养病三载,却不知其中竟许多秘辛。
这个孩子她从小带到大,那么可爱乖巧,怎么……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随时会被风雨吹落的半枯萎的紫薇一般。
“殿下,您到底喜欢上了谁,哪家姑娘能叫您吃了这么多苦啊?”她数来数去安王后院那些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哪个都不像…
“难道…是您置的外室?”
圣荑漫无目的地看殿中陈设,对他人的言语充耳不闻。
但听到这句,辩解一声,“不是外室。”
祁阳夫人终于被理会了一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点。
“那是谁呀?”她哄着圣荑,犹如儿时哄他吃饭那样耐心,“你告诉姑姑,姑姑绝不告诉别人,把她悄悄带来给你。”
圣荑瘪嘴,强忍几分还是坠了泪珠,他呜咽着抱住祁阳夫人,“姑姑为什么不早回来,为什么不早说这句话!”
“为什么…总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
他哭喊出声,“他死了,他死了三年,三年!”
“……是我对不起他”圣荑声音变得小了,沾了些惶然,“我没保护他”
祁阳夫人心疼得摸摸他的头,又对上一双通红的眼,委屈至极,痛苦难当,“是他杀的。”
这个“他”,祁阳夫人想了几瞬才明白指代陛下。
“是他杀的…”
圣荑哭得更厉害,“他杀的…和我杀的,有什么两样。”
他的亲哥哥,杀了他的爱人。
“你们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圣荑发脾气,恨太渊帝,“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他都没见过他,就杀了。”
“滟滟…”祁阳夫人只能僭越一回,唤他的乳名,“你现在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
“你乖些,吃了饭,姑姑就去想办法。”
圣荑抽泣着,“我什么也不要。”
“我只要,哥哥把他还给我……”
他以袖掩面,伏在床上颤抖。
祁阳夫人沉默一会儿,下定决心道,“殿下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姑姑一定把人给你带来。”
圣荑信了,“当真?”
“…嗯!”
祁阳夫人点头,“姑姑从不骗你。”
说罢便出了殿,让几个宫人看着圣荑。
求凰宫正殿摆着一个巨大的花架,其上是四时花木,竞放于一室之内。
南窗犹开,吹得紫薇花片飞坠,落入玻璃鱼缸中。
阳光犹在,照得水光映玻璃,又投在放鱼缸的摆案,金鱼便悠游在死木上了。
圣荑透过床上帷纱看到那一幕,他走近去。
腕上踝上都发出密银的碰撞声。
他是囚徒。
金鱼也是。
“殿下…”宫人小心翼翼盯着他。
他眼中唯有那只玻璃鱼缸。
“你们的牢房是透明的…”他注视着永远只能首尾相随,来回转圈的金鱼,“甚至,被禁锢都是为了装点别人的世界。”
密银链碰到了玻璃上,清脆又细碎的声响。
他把鱼缸砸了,抓住在地上乱跳的金鱼,起身向南窗那边的水廊走去。
“殿下!”宫人惊呼,“殿下,让奴婢们来吧…”
她们看见安王被玻璃扎伤的手,残存的玻璃剩下一浅层水,被染成了浅红色。
安王仍旧不理她们,拖着自己的锁链,放了另外世界的囚徒。
他把两只金鱼丢进了凤池。
“去死,也比在透明的牢里好。”
真好玩,他这个囚徒可以决定别的囚徒的命运。
原来这么小的权力,这么小的生灵的命运,都能被操纵,被控制,被带来罪恶的快乐,一瞬的倒戈。
他又是谁手里的金鱼呢?
不言而喻。
太渊五年,上官昭攒够了钱财与上位者的信任,终于修缮好了宅子,还在太平观边,建了一座别院。
他请了许多皇亲国戚,若是在太渊四年,他还被人人避之不及,是请不来的。
但太渊五年,他也算深受上皇上后器重了。
他像一个工匠一样,无所不尽其极地,求全求美,对上皇上后,总做着最谦恭的臣子,最孝敬知礼的后辈。
如仆,如臣,如子,能做的他都做了。
被有些不甘心的王公王孙背地里暗骂“虚伪”“谄媚”“奴颜婢膝”“包藏祸心”不知多少。
甚至谏议台都有官员弹劾,说他不顾晞王的王爵身份,做这等讨好媚上之举,丢了国朝的脸,也辜负今上的信任……总之什么都能扯上。
但也有官员为他说话,毕竟将晞王入京的经历全摘出来,按照顺序排出来看,那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全是有功不赏,无罪牵连。
从中都带来的那点上官家的家底,也全都打点上下去了。
换得如今一条命,给诸位皇亲做绘图匠。
诸位还不满意么?
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该为难上官昭了。
再敢为难,就等于把“没品”两字写在了头上。
于是这一年,晞王过得还算和谐安稳。
“晞王,你这院子虽小,但也造得别有韵致嘛。”
乐昌带着画师来看上官昭的别院,问他,“那栋小楼是临街的吧,你没拆了重建?真打算开店做个市井小贩?”
她笑了,“倒是好本事,以后哪家抄了家了,就都饿死了,偏你晞王有手艺,怎么也饿不死哈哈哈哈…”
圣荑嗔了乐昌一眼,心想乐昌姐姐的嘴简直有毒。
“确实准备做生意。”
上官昭却是看了一眼圣荑,然后对着乐昌公主回话。
“卖图纸?”乐昌好说话道,“在我这儿卖不就好了?我帮你坑人,谁得罪了你,我就把你画的图纸高价卖给他,让他后悔了气死,怎么样?”
两人听了都不由笑了。
元慕道,“卖图纸用得着要个小楼?”
上官昭但笑不语,几人已经走到池塘边,却都这时睁大了眼睛,看见池畔的小楼……第一层没入水中,第二层的一面外墙用的是西洋进的玻璃。
“好奇特的景象。”乐昌丝毫没感觉这几块大玻璃需要多少银钱,反正是多不过她家一月花销的。
元慕自然也惊讶,还没见过这种房子样式。
“难怪你卖图纸的钱就能买别院,”元慕服了,拍拍上官昭的肩膀,“这钱挣着我不嫉妒。”
上官昭含笑对他道:“请。”
又对其余贵人伸手迎请。
元慕啧啧,更觉自己做不到上官昭那样,上官昭确实忍辱负重……比乌龟还能忍啊!
她们四散去看,上官昭与圣荑留在后面。
他悄悄牵起圣荑的手,“殿下,您的十八岁生辰礼,臣终于备好了。”
“都十九了,你还备十八的礼……等明年生日,你又得备到后面去?”
“…岂会,”上官昭压住笑意,“以后臣努力爬上高位,有正经俸禄就好了。”
圣荑听这句话听出不少信息,他略带不可置信地问,“你是晞王,降王也有俸禄啊,我父皇不给你?”
上官昭笑笑不说话。
圣荑:“……”
“上皇肯给臣与殿下亲近的机会,臣已经感激涕零了。”
上官昭实在是太没有原则了!
这两回事能混为一谈么?
这种老好人,老实人,怪不得会被他父皇当软柿子捏!
“殿下,就在前面。”
上官昭还很欢喜,轻扬得压不住,拉着他进了小楼的第三层。
亦是玻璃墙壁,盖着大片的花树,阳光从缝隙落下来,投在丈长的绘了金碧山水的宣纸上。
幅幅画卷悬挂梁上又自然垂落,如屏风隔断,又似纱帘轻柔。
更若迷宫,一入其中便似入画中景,到不知真正的前方,与脚下的路了。
迷宫之中,唯有主人知道道路。
上官昭拉着他的手,穿过画卷,到了一重又一重布满阳光的玻璃室。
好像自己是被玻璃罩住的昆虫,或者精美水晶里封住的花朵。
“这里好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问着,见前方终于不是玻璃,而是极其细密的木格栅。
阳光穿过,显得那样堂皇古朴。
有种古人之风。
但进去之后,四面又都是这种格栅。
有点……像牢房?
不像,太细密精致了,像乐昌的娃娃屋。
总不切实际地塞布偶进去……
“殿下,”上官昭面对着他,他正新奇,越过他看到不远的一扇窗外能见到整个第二层。
垂着丈高的水碧色纱帷,上面还以极浅的淡墨题下了诗句。
他能听到乐昌他们隐约的欢笑与交谈声。
圣荑看得高兴,转头寻上官昭,要夸奖他的才能,设计一个几层小楼,把乐昌他们困得都找不到北了哈哈哈!
“殿下,”上官昭引他去了有帷幕的木格栅围就的居所。窗台能窥见楼下的一群找不着路的旅客。
“在这儿,谁也找不到。”
上官昭拉上帘帷,一瞬转暗许多,唯有一面向光。
圣荑有些紧张,循光看去,才发现除却挂着书画外,这里还有一只鸟笼。
但是鸟笼里没有鸟。
圣荑:“……”
上官昭真是不细心,谁家开店连只鸟都看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