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鸟笼做得并不十分精致，全以竹筋编成，笼门洞开，也无关笼的锁，只系着一根朱红的绶带。

圣荑看那带子眼熟，“这是…我的发带？”

他以为是上元灯会的时候遗落的，但细看又不是，似是古锦掺金丝织就，现今不会有那种工艺了……但是

圣荑就有种感觉，“这就是我的发带。”

他站在竹编鸟笼下，手刚碰触到发带，眼前的人就变了。

一副古人打扮。

像是……凤皇宫里，供奉的先祖画像上一样的服饰。

唯一的一扇窗，光全都透在上官昭身上。

他被定住一般，心思却还活络，以为梦境。

只笑，“难道我们前世也有缘么？”

“为什么总看见你…”

上官昭的神情很淡，似乎是习惯了，只漾出一点笑，如湖水一样包容涟漪。

“殿下，”前世的上官昭也这样叫他么？

原来他前世也是殿下？

梦中而已，怎么梦中都贪权，还做殿下？

他闭上眼睛，要换个梦，改一个身份。

再睁眼时窗子也被蒙上一半轻纱，上官昭从他角度看去，格栅外是乐昌公主与元慕，她们身后还跟着不少人，或三三两两探看，或者言语交谈，博得其中身份最高者欢笑。

圣荑在高处隔着细密格栅外的，熟悉的人，一时竟是不知是他在密网中看他们，还是他们在密网里，无所知地远离他。

“这好像笼子。”他不自觉抬头看那个竹编鸟笼，“编得好细密…”

上官昭在他身后轻笑，“世上到处都是鸟笼，也到处都是这样的笼子。”

他笑问，“殿下不喜欢被困住吗？”

谁会喜欢被困住？

他心说上官昭问的话真是废话。

回回都说废话……

但是他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上官昭为什么会来朝阙，他被父皇百般试探，欲加之罪恨不能杀了他，却次次忍辱，婉转求生，他是以为笼子，软禁，就是安稳吧。

总比杀了好。

但他根本不怕死啊……

能次次转危为安，也不是没有本事一开始就不进朝阙…他为何非得进朝阙？甚至是处心积虑多年，才争取到机会。

就为了儿时，桃花林里的一顾？

就值得他自投罗网，飞鸟投笼？

“这里，”上官昭指着窗下，“殿下看这楼下，是他们在笼中，不是我们。”

他们在笼外？

圣荑有些迷茫，弄不清了。

一半纱帘蒙上，室内全黑，只有水碧色纱帘透出的幽微光线隐匿在地上。

“你离我好近…我要走了。”

上官昭却步步逼近，分毫没有为臣之道。

他被逼退在窗台前，竹笼旁，坐在朱漆竹椅上。

他还能听见不远处楼梯上人群的声响。

乐昌她们快要过来了…

“殿下不用怕，那一处楼梯是通往别处的。”

渐渐人声远了，倒有雀鸟清音，啁啁啾啾地飞过轻纱，落在另一扇格栅里的地上，而后歪着脑袋看了看，飞入一排竹笼。

墙壁上挂着书画，圣荑远看只能看出画作大部分是青绿颜色。

是画了群山与林木么？

真是会欺骗，连雀鸟都不放过…

“上官昭，”他忽地发问，“你不想你的故国么？”

你也是这样寄情的么？

画下来，放在上皇上后赐予的宅院里，囚困自己得来安稳，然后就每日都心甘情愿，飞入笼中。

上官昭与他只一寸距离，他在圣荑坐下时以手挡住墙壁，让圣荑不至于磕到，也于此，将圣荑困在他的手中。

你不想你的故国么？

他才不想呢，他更想要这个故国消失。

故国存在，只会影响他与圣荑在一起的速度！

增加他们在一起的阻碍！

故国是他不喜欢的笼子，朝阙却有他喜欢的圣荑，都是笼子，这还不好选么？

朝阙是所有降王的罗网，元慕与宁王都在网中，但还不是在自欺欺人？

这里都是樊笼，若我关不住他们，我便在笼中。

关不住上皇上后无所忌惮的权力，他便是笼中鸟，权力不会问他是不是会自愿飞回，也不在乎。

若我关不住你，我又岂会甘愿在他们的笼里？

“故国还是在梦中好。”他只想关住圣荑，这只属于他的小鸟。

上皇上后不知，圣荑也不知，他万般求全，为的不是命，而是与圣荑相处而已。

他将窗台的厚绒帘布拉上，室内一丝光都难透。

成了一间暗室。

轻纱拂过面颊，圣荑躲闪着上官昭的靠近，挣得发带凌乱些许。

上官昭便停了，圣荑又心里空落落地，巴巴地看向他。

微风，不经意吹起帘布，光弱而跃动。

上官昭看到圣荑的神情笑了，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梨涡那样动人。

他把圣荑乱到前襟的鲜红发带拾起，放在圣荑唇边，圣荑眨巴眼睛，后知后觉地叼在嘴里。

暗室之中，唯有他与他咫尺之距。

兰色帘纱，庙宇蓝漆的如鸟笼一样透光缜密的木隔窗，上官昭逼迫他，所以他在这里。

但是，谁又在笼中？

鸟叫得那般平常，根本不知是山野还是囚笼。

他应当要答话，可上官昭眼里那浓烈的情意让他不敢答。

或许上官昭也不想他说话，所以拿发带堵他的嘴。

这般想来也觉不满，上官昭还真放肆……

那……也该说那些书画，说这暗室飞鸟自投笼

他说，“殿下，”

圣荑抬眸看他。

“你喜欢的。”

看来上官昭这个臣子替主分忧，已经替他作了回答。

“是吗？”

上官昭这个蠢臣，明明都替他答了，又问一句，前面都白费了，总说废话…

还低了头看他，揩去他无意识含着发带流的一点口水。

“殿下不说，臣就要误解了。”

那声音慨叹，手却不老实地捏了捏他的脸。

圣荑一直都乖乖的在竹椅上坐着，眼神闪躲之后，见他退开就巴巴地又看向他，然后含着些嗔怒与不满。

真是天潢贵胄，丝毫不愿意自己累着，心累也不行，哪怕那么一点点。

只愿以眼神示意，叫他留下。

但留下了，又会期待更多，又不说，又那样软软地随意挣动……弄得他不得不退。

不然，他都怕被撩出火，吓着娇贵的安王。

可是一直被定义为臣子，可以，仅有臣子的名分，他却不甘心。

暗室之中，圣荑迟迟不语。

上官昭以手蒙住他的眼睛，慢慢拉开帘幕。

等圣荑能适应光线时，只见到风台上上官昭的背影。

上官昭刚才的位置，还摆了有半人高的镜子。

他坐在原来位置，将自己看得一览无余。

“你喜欢的。”

他是喜欢的，所以上官昭走了，镜子都照出他的落寞。

这格窗的门，未免编织得太密了…在镜中看来，又是这样扭曲荒诞。

好似镜中空间不尽，好似专为他置了一间暗室……

暗室欺心。

幽黑之境，促使人生长贪婪欲望，一旦倾泄，便生出恶事。

欺瞒良心，但推责于暗室。

圣荑觉察到危险，他在深渊之旁。

他又一次告诫自己，他是安王，是未来皇储之父，是当今天子之弟。

他想要一个男宠很简单，没有人会阻挠他，谴责他，这是王爵应有的权势。

但是晞王……他是不会让晞王落得“男宠”之名的。

他与他明明可以只论君臣，明明可以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暗室，为什么都在暗室了，心明如镜了，还要说得清楚明白，仿佛要大白于天下呢？

那对他们，究竟有什么所得？

但风台上，上官昭看着楼下众人的热闹，心想也许宁王与元慕不算自欺欺人。

宁王有邺太主，元慕也是嘉和驸马。

血缘与联姻，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联结。

但他却不能与圣荑有这种联结……

这不是因为他们同为男子，而是因为圣荑的哥哥没有孩子。

时相不就与昙姜成婚了么？

子嗣之事，过继便可。

否则太渊帝又是哪来的皇子？

又是如此，当年燕尔也没有后宫与子嗣，现今太渊也一样。

他们的命运就只能一直重复，不见丝毫动摇吗？

从前大祭司压着燕尔他们，而今又有上皇上后……

弄得圣荑爱都不敢爱，还没有乐昌公主活得舒心痛快。

上官昭不忿，心底想着解脱之法，他不甘愿这一世也与圣荑无名无分，见不得光。

圣荑觉上官昭定是伤心的，空望着他背影，头发梳得工整，未用玉冠或金簪，只一根银白的发带，被风吹得飘摇。

他倏忽想到上官昭看了多少回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也会显得这样脆弱哀愁么？

每回，他都走得很干脆，一如既往潇洒吧。

不对，他是安王，理应上官昭看他的背影才对！

但……上官昭怎么能这么快就放弃，到了这里吹风，虽是有情却不得不绝情的样子？

上官昭连背影都谴责他吗？

谴责他丝毫不为他动情么？

圣荑不愿被这样看待，那分明不是事实。

“怎么转来转去还都找不到晞王那小子？这楼造得够邪门…”

“也没看见安王，他们出去看旁边那所小院了？”

“不知，再找一遍就去外面看看。”

再找，不就上来了？

圣荑压下惊慌，把上官昭拽回刚才的地方。

暗室昏昏……

轻纱拂过，听着似乎要进来撞破他们私会的脚步声，圣荑心跳得当起了鸵鸟，拉着上官昭躲在黑暗里。

像儿童玩捉迷藏，他们两个藏在暗处，眼看着外面的人找不到他们。

但窃喜也是轻微的，因为更像是私情幽会，怕被抓住了曝露在天光下。

但这暗室又毕竟不是藏娇的别馆，而是自己，是无路可逃的他与他。

“走了，这儿有什么好看的，本王就说晞王钱花完了，你看是吧，连个像样的配套家具都找不到，全是空的…”

“他请我们来，是不是当乔迁宴会啊？找我们给钱凑份子？”

“我就说他来了朝阙定会染上朝阙贵氏的打肿脸充胖子的斗富愚蠢风尚，果不其然！”

“没钱了吧，等找到他和他说说，吃不起饭可以去我家嘛…”

人走了，圣荑抱住了他，他以为这也算给出回答。

上官昭道，“殿下，等他们走了，你才会抱我么？”

圣荑没见过这么计较这么磨人的妃子，他心想还好上官昭是男子，不然真嫁了他，他天天哄人就得累死了。

“殿下呀…”他听见上官昭喟叹，似是无奈但又决定沉溺下去，“我真想你是我的。”

独属于他一人。

“我想把你关起来。”

圣荑太优柔寡断了，太耳根子软了，他对他这般，也受不得别人这般。

他害怕圣荑太轻易转变的心思，他想要圣荑属于他，希望这一点写进命理，成为不可改变，每一世都要应验的一笔。

“像那些鸟儿一样么？”圣荑没生气，他心虚了。

暗室的飞鸟是自投笼。

那是上官昭会做的事。

“不，是我的小凤凰。”

他们在暗室里亲吻，发带落在肩头，那镜子倒映幽光，映出一切。

终究是应了谶言。

那些幽深的，百年的欲望与怨恨，从这一刻初尝餍足，也从这一刻，开始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