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一位年轻秘书的引领下,停在一扇挂着两块牌子的门前。
一块是深色木牌,刻着庄重的宋体字:中共绿水县委政策研究室。
另一块则是白底黑字的亚克力牌:绿水县国家保密局。
两块牌子并排挂着,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定义了他此后的方寸天地。
秘书敲了门,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进。”
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稀疏、戴着厚厚老花镜的男人,正伏在其中一张桌子后,奋笔疾书。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陈主任?”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点生硬的笑意,伸出手,“赵建国。研究室的老人了,大家都叫我老赵。”
“赵老师您好。”陈默连忙上前握手。
“可不敢当老师,就一写材料的老笔杆子。”老赵摆摆手,指了指旁边一张相对干净些的桌子,“这是给您准备的位子。条件简陋,比不得下面乡里宽敞,将就着用。”
陈默放下简单的行李,一个装着几本书和笔记本的帆布包。
“咱们这儿,活儿不显山露水,但担子不轻。”老赵回到自己座位,端起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主要就三块:写、研、守。”
他掰着粗糙的手指:
“写。这是大头。县委全委会报告、主要领导的重要讲话稿、向上级的汇报材料、重大决策部署的文件初稿…都得从咱们这出去。字字千钧,句句要命。”
“领会精神是根本,吃透上情是前提,摸准下情是基础,最后落到笔头上,还得有高度、有深度、有操作性,还不能出半点纰漏!”
“雷书记的风格你知道,务实,犀利,最讨厌空话套话。周书记呢,更看重理论高度和政策依据。咱们得两头都顾着。”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一叠厚厚的,划满红蓝杠杠的稿纸,那是他正在打磨的关于明年经济工作思路的初稿。
“研。就是政策研究。上面新精神下来了,得研究怎么在县里落地生根。下面遇到新情况新问题了,得研究症结在哪,开什么方子。”
“比如乡村振兴怎么搞,产业怎么转型,民生痛点怎么破,都得咱们沉下去摸,钻进去想,最后拿出有分量的调研报告,给领导决策当参谋。”
老赵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装订好的调研报告,封面上写着《绿水县农村养老现状及对策思考》、《关于盘活我县闲置工业用地的几点建议》…
“守。”老赵的表情严肃起来,指了指旁边那块“保密局”的牌子。
“这块归你直管。文件密级管理、机要通信、保密宣传教育、泄密案件查处…桩桩件件都关乎政治安全,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咱们县委县政府的核心文件流转、重要会议记录,都归口保密局管。”
“嘴巴要紧,手要稳,眼睛要亮!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
他顿了顿,看着陈默,“特别是你兼着局长,这根弦,得时刻绷到最紧。”
介绍完,老赵又拿起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浓茶,发出滋溜一声响。
“研究室,是领导的‘外脑’,是县委的‘参谋部’,也是…嗯,‘清修之地’。活多,责任重,熬人,但干好了,领导心里有数。”
他话里有话,带着一种在机关浸淫多年的通透,但陈默却从他的话语中,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
一个戴着眼镜,二十五六岁,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年轻人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老赵,这份市里刚传过来的《关于深化农业农村改革的实施意见》(征求意见稿),雷书记批示让研究室抓紧研究,结合县情提修改建议,明天下午下班前要报上去。”
他语速很快,看到陈默,愣了一下。
“哦,小孙,孙哲。”老赵介绍道,“咱们室里的年轻骨干,笔头子快,脑子活络,就是毛躁点。这位是新来的陈主任。”
“陈主任好!”孙哲连忙站直,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丝拘谨,“我叫孙哲,以后请陈主任多指导!”
陈默点点头:“互相学习。”
孙哲放下文件,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走廊里响起他急促的脚步声。
“这小子,是块好料,就是欠磨练。”老赵摇摇头,拿起那份《实施意见》,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明天下午?催命呢!这玩意儿得吃透精神,还得结合咱县里十八个乡镇的实际,哪那么容易…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又灌了一口浓茶,重新埋首于稿纸堆中,仿佛刚才的抱怨只是工作交响曲中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陈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拉开抽屉,里面是几本崭新的保密工作手册、文件登记本和一叠空白的“机要文件传阅单”。
“对了,陈主任。”埋头苦干的老赵忽然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指了指办公室最里面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小门。
“那后面,是保密局的机要室和档案库。钥匙有两套,一套在我这儿保管备用,一套归你。进出都有严格规定,回头我把详细制度拿给你。”
“里面的东西…非请莫入,手续不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看。”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铁皮小门上。
它提醒着他,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水衙门”,连接着一个截然不同的,需要绝对忠诚与缄默的幽暗维度。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帆布包上。
包的一角,露出了那个从白云乡带来的、摔瘪了的旧搪瓷缸子的一小部分。
他拿起笔,翻开一本新的笔记本。
笔尖落下,在崭新的纸页上,工整地写下第一行字:
“到岗首日。熟悉环境。工作要点:文稿起草、政策研究、保密管理。”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摇撼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