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中午之前，向市委报送特色经验材料，这是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干得好不如写得好，写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
如何将那些泥土里的真实温度，提炼成领导需要、上级认可的政策语言？陈默反复斟酌着用词，既要体现高度，又要避免空泛。
“激活内生动力”、“构建善治新格局”、“拓宽增收渠道”…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盘旋，与白云乡张李两姓在青石板上握手言和的画面、王秀英拿到补助金时无声流泪的场景交织在一起。
下午三点，农工部的数据姗姗来迟。孙哲立刻投入战斗，在浩繁的数字中精准捕捉关键信息：
“陈主任，看这个！白云乡依托新修的水利设施和引进的优质稻种，带动沿渠三个村发展绿色水稻订单种植，亩均增收超３００元，覆盖农户２１７户！”
“好！这个点放‘产业兴农’里，突出基础设施改善对产业的撬动作用！”陈默立刻在提纲上标注。
“老赵，您那边有合适的乡村治理案例吗？”陈默转向老赵。
老赵从眼镜上方抬起眼，手里捏着一份材料：“这个！青山镇推行‘村民说事’制度，围绕村集体资金使用、低保评议等敏感事项，组织村民代表定期评议、现场质询、当场拍板，矛盾化解率提升明显！材料里有个例子，解决了困扰两个村多年的山林权属纠纷！”
“就用这个！”陈墨眼睛一亮，“放在‘三治融合’里，突出农民参与和监督！标题可以叫…‘村民说事’议出乡村和谐新气象’？”
“行！”老赵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这说法贴切！”
三人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高效运转。时间在高度紧张的脑力劳动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县委大院的灯光次第亮起。
当最后一份经过三人反复打磨、打印出来的汇报提纲放在陈默桌上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孙哲瘫在椅子上，眼圈发黑，头发更像鸡窝。老赵摘下老花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端起凉透的浓茶喝了一大口。
陈默仔细审阅着这份凝聚了三人心血的提纲。六页纸，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有宏观数据支撑，又有鲜活案例点缀，语言精炼有力，完全契合雷书记“要干货、要实效”的要求。
他长舒一口气，在首页右上角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辛苦了，赵老师，孙哲。我这就给雷书记秘书送过去。”陈默拿起文件。
“陈主任，”孙哲挣扎着坐起来，脸上带着由衷的佩服，“您这框架搭得太牛了！还有提炼的那些点，句句都戳在要害上！跟您干活，虽然累，但学到东西！”
老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这个从乡里来的新主任，笔头硬，思路清，关键时候能顶住压力，还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
第二天上午，陈默被叫到了雷明书记的办公室外间。
秘书小刘示意他稍等。
透过虚掩的门缝，能看到雷书记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的，正是昨晚他们熬出来的那份汇报提纲。
雷书记看得很快，但很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蓝双色铅笔，不时在纸页上划动着。
陈默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这等待的几分钟，比昨晚熬通宵还要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终于，门开了。
雷书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那份提纲，径直走到陈默面前，“材料我看了，框架清晰，重点突出，数据用得实，案例选得也有代表性。特别是‘村民说事’那个点，和白云乡水利带产业增收的例子，很接地气，能说明问题。”
“这几个地方的表述，再精炼一下，去掉修饰词，更直白有力。另外，关于农民增收渠道那块，‘改革赋能’后面，加一句‘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试点，盘活沉睡资源’，点到为止就行。”
“好的，雷书记，我马上修改！”陈默立刻应道，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嗯。”雷明点点头，将提纲递还给陈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思路不错。研究室的工作，就是要吃透两头，当好参谋。继续努力。”
“是！谢谢雷书记！”陈墨恭敬地接过文件。
回到研究室，老赵和孙哲都投来询问的目光。陈默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雷书记基本认可，提了几点小修改意见。”
“太好了！”孙哲差点跳起来。
老赵也松了口气，端起搪瓷缸子：“那就好，那就好。”
陈默坐回自己位置，开始按照雷书记的指示进行最后的精修。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他全神贯注，力求每一个字都精准到位。
就在他即将修改完成时，保密局那边负责文件流转的干事小钱，抱着一摞贴着不同颜色密级标签的文件袋走了进来，步履轻快，神情却异常严肃。
“陈局，这几份是刚收到的机要文件，需要您签收登记。”
“还有这份，”她单独抽出一个封口处盖着鲜红“机密★”印章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面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编号，“是市委机要局转来的，指定您亲启。登记本在这儿。”
陈默心头一凛。
他放下钢笔，接过登记本，仔细核对文件编号、密级、份数，然后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接收时间，动作一丝不苟。
小钱抱着其他文件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陈默看着桌上那份即将定稿的汇报提纲，又看了看手边这份封存着未知秘密的“机密★”文件。
前者通向阳光下的汇报席，后者通往那扇挂着沉重铜锁的铁皮门后幽暗的机要世界。
笔杆子的日常，就在这公开的文稿与隐秘的秘密之间，在这无声的伏案疾书与沉重的缄默守护之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窗外的阳光，悄然偏移了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