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县委大院的日子,像一架精准而沉闷的钟表。文件流转,会议召开,材料起草,报告报送,日复一日。
陈默渐渐熟悉了研究室的节奏。
他像一颗被嵌入庞大机器的新齿轮,在特定的轨道上运转。
雷明书记的讲话稿需要突出“锐意改革”的锋芒,周正副书记的汇报材料则更强调“理论高度”和“政策依据”。
他学会了在“高质量发展”、“产业转型升级”、“优化营商环境”等宏大词汇下,巧妙地嵌入从统计局、发改局、各乡报送上来的数据和案例。
他能在老赵和孙哲提供的素材碎片中,快速拼凑出符合领导意图、逻辑严谨、表述精炼的文稿骨架。
他记住了保密局每一份文件流转的签收流程,熟悉了机要室铁皮门上那把沉甸甸铜锁的冰冷触感。
然而,这种熟悉并未带来融入感,反而滋生了一种奇异的疏离。他像一个站在舞台边缘的观察者,透过厚重的幕布缝隙,冷静地审视着台上的一切。
这疏离感,在每次列席县委常委会或县长办公会时,尤为强烈。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常委们或正襟危坐,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雷明书记坐在主位,指间夹着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汇报的部门负责人。
周正副书记翻看着面前的材料,偶尔低声与身边的郑部长交流一句。
已调任县交通局局长的孙国富,正慷慨激昂地汇报着全县交通路网“三年提升计划”,PPT投影在幕布上,线条流畅,色彩鲜明,展示着一条条即将贯通的康庄大道和宏伟的交通枢纽蓝图。
“赵局长的规划很振奋人心啊!”一位常委笑着点评,“要是真能落地,咱们绿水可就彻底打通发展的‘任督二脉’了!”
“蓝图很美好,关键在落实。”另一位常委则显得谨慎些,“这么大的投资体量,钱从哪里来,土地指标怎么保障,征拆矛盾如何化解?这些都是硬骨头。”
孙国富立刻胸有成竹地回应:“资金方面,我们已积极对接上级专项资金和国开行贷款,县财政配套部分也在积极筹措,土地指标正在全力争取市里倾斜!”
“至于征拆,我们坚持阳光操作,一把尺子量到底,确保公平公正!我们有信心,也有决心,啃下这些硬骨头!”
陈默坐在后排靠墙的列席位置上,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笔尖却悬停着。
他看着幕布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规划图,听着孙国富充满“信心”和“决心”的保证,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白云乡那条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乡道。
他想起张有田老汉曾抱怨,收粮的大车进不来,好粮也卖不上价。孙国富口中那“三年贯通”的康庄大道,会优先惠及白云乡那样偏远的角落吗?
那些需要“全力争取”的资金和土地指标,最终会流向哪里?是真正急需的“末梢”,还是更容易出政绩的“门面”?
他下意识地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几个字:“蓝图宏伟,落地几何?”
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发改局汇报重大项目引进,PPT上展示着世界五百强企业的Logo和动辄几十亿的投资意向,会场气氛热烈。
陈默却想起调研时走访过的一家本地老牌食品厂,设备陈旧,产品滞销,厂长苦笑着对他说:“陈主任,我们也想升级,也想引进新技术,可银行门槛高,政策扶持像撒胡椒面,落到我们头上…杯水车薪啊。”
他在笔记本上记下:“外引凤,内强凰?”
教育局汇报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成果,数据喜人,达标率稳步提升。
陈默眼前却闪过调研时在偏远村小看到的情景:破旧的校舍,斑驳的墙壁,教室里寥寥几个学生,一位年近退休的老教师包揽了所有年级的课程。所谓的“优质均衡”,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更像是一个苍白的注脚。
他写下:“均衡之下,暗影犹存。”
他像一个冷静的记录仪,捕捉着会场内外、报告内外的反差。
他看到了发展的亮点,也看到了被宏大叙事掩盖的痛点;听到了激昂的承诺,也感受到了承诺背后可能的虚浮与无奈;接触到了务实的举措,也嗅到了某些领域悄然滋长的浮夸之风——为了数据好看而层层加码,为了汇报出彩而过度包装,为了迎合上级而忽视实际。
这种浮夸,如同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尘,不易察觉,却无处不在,侵蚀着决策的根基和群众的信任。
身处研究室这个相对超脱的位置,陈默得以暂时避开一线具体事务的纷扰和人际关系的倾轧。
但这超脱,并未带来轻松,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整个体系的运行逻辑和其中的缝隙与褶皱。
这份“冷眼”,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和无力感。他的笔,可以打磨出漂亮的报告,却似乎难以触及那些真正需要改变的坚硬现实。
他成了那个看得见病灶,却无法开出处方,甚至无法大声疾呼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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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疏离和无力感,在一天傍晚,被一个意外的电话打破了。
“默,下班了吗?”电话里是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刚忙完一个材料,正准备走。怎么了?”陈默收拾着桌上的文件。
“我这边临时有个会,结束可能很晚了。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县医院?我爸…下午摔了一跤,住院观察。”林薇的声音里透着担忧。
“爸摔了?严重吗?”陈默心一紧。
“拍片了,骨头没事,就是扭伤加惊吓,有点血压不稳,医生让观察两天。就在住院部三楼,骨科3床。我给他带了换洗衣服和饭盒,放在门卫那儿了,你帮我拿上去吧?顺便看看他。”
“好,我马上去!”
放下电话,陈默匆匆离开县委大院。
他赶到县医院,从门卫处取了林薇留下的东西,快步走向住院部大楼。
陈默找到骨科病房。
刚走到三楼走廊口,一阵压抑的带着巨大悲恸的哭声就传了过来,撕心裂肺,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格外刺耳。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棉袄、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绝望的呜咽。
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破旧的中年汉子,愁容满面,正手足无措地试图搀扶她,低声劝慰着,眼圈也红红的。
旁边病房门口,一个护工模样的中年女人正摇着头,跟另一个病人家属低声议论:
“唉,造孽啊,老太太的老伴,下午在工地摔下来,没抢救过来,人走了。”
“啊?这么突然?那,那后事…”
“后事?”
护工撇撇嘴,“这才是要命的!刚去问过殡仪馆了,最便宜的套餐,连火化带骨灰盒,也要一万多!还得现钱!”
“老太太家是山区的,就一个儿子在县城打零工,听说刚交了两万块手术押金,还是借的。现在哪还有钱办后事?”
“刚才去问太平间停尸费,一天就好几百…唉,真是…人死了都不得安生,死都死不起啊…”
死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陈默的耳膜上。他猛地想起王秀英事件档案里,那张由农机厂支付给“顺安殡仪服务部”的2000元殡葬费收据。
二十年过去了,这“死不起”的沉重,似乎并未减轻,反而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更加残酷和荒谬。
他拎着给岳父的衣物和饭盒,僵立在原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