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律那句话砸下来,太平间里连制冷机的嗡鸣都冻住了。她手套上那点灰,像条冰冷的蛆虫,爬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塌方的泥?埋干净?字眼儿砸在水泥地上,带着血腥气的回音。
秦筝靠着冰凉的金属门,右手垂着,血混着黑塑料渣子往下滴。她眼珠动了一下,从霍律捻灰的指尖,挪到她脸上。那张脸白得像太平间的墙,一丝活气儿都没有。秦筝没吭声,喉结滚了滚,咽下嘴里的腥甜。空气绷得死紧,能听见施缪情断臂石膏底下血珠子砸地的动静,滴答,滴答。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石膏腿还卡在推车边上。她喘着粗气,嘴角咧开,那笑比哭还瘆人。“留舌头?”她嗓子哑得劈了叉,带着石膏刮蹭金属的刺啦声,“行啊…逮着了,老娘亲自撬!一根一根…拔干净!”她眼珠子通红,死死剜着墙角那个哑巴了的广播喇叭,像要用眼神把那玩意儿烧穿。
施缪情撑在地上,兜帽滑下去一点,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汗珠子混着冷汗往下淌。她左手撑着地,想把自己从周小满身上挪开。一动,右边肩膀那裂开的石膏缝里,血猛地涌出来一截,浸透的黑布料颜色更深了。她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出棱角,愣是没哼一声。
周小满还蜷在施缪情身下,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刚才那假炸弹的尖叫和秦筝砸下去那声闷响,把她魂儿都吓飞了。这会儿霍律那冰碴子似的声音,还有陆晚柠那句“拔舌头”,终于把她最后一点弦绷断了。“呕——”她猛地一抽,胃里翻江倒海,酸腐的秽物混着胆汁毫无预兆地从指缝里喷出来,溅了一地。难闻的气味瞬间混进消毒水的冰冷里。
霍律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像地上那摊污秽和浓烈的气味不存在。她冰湖似的目光从秦筝脸上移开,扫过陆晚柠轮椅扶手上滴落的血珠,掠过施缪情断臂下洇开的那片暗红,最后落在白布盖着的林夏身上。停了几秒。
然后,她转身就走。尖细的鞋跟踩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嗒,嗒,嗒。声音干脆利落,像刀子刮骨头,一路响到门口。厚重的金属门被她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惨白的光漏进来一条,又被她黑色的身影堵住。她没回头,一步跨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沉沉合拢,严丝合缝,把里面浓重的血腥味、呕吐物的酸腐气和彻骨的绝望,重新封死在这片冰冷的银白里。
“操!”陆晚柠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石膏腿上,沉闷的声响在死寂里炸开。她疼得脸一抽,额角青筋都暴起来。“这女人…他妈是人是鬼!” 她喘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那扇关死的门。
秦筝撑着冰冷的门板,慢慢直起腰。右手钻心的疼,骨头缝里都像有针在扎。她低头看了一眼,拳峰皮开肉绽,糊着血和黑色的碎渣。她甩了甩手,几滴血珠子飞出去,砸在地上。她没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地上那堆被她砸烂的电子垃圾。不是炸弹,是羞辱。是往林夏的尸身上,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施缪情终于用左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单膝跪着。右边身子沉得要命,血还在往外渗。她没管地上的秽物,挪到周小满身边,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拽女孩的胳膊。“起来。”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周小满还在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被施缪情一拽,软得像滩泥,根本站不住。施缪情咬着牙,左手使劲,硬是把她半拖半抱地拉离了那摊污秽,让她靠墙坐着。周小满眼神都是散的,浑身抖个不停。
陆晚柠喘匀了点气,自己摇着轮椅,嘎吱嘎吱地挪到推车边。她看着白布下林夏灰白的脸,那张脸安静得像个假人,只有绷带边缘那个用指甲抠出来的、翻着黑紫皮肉的“薇”字,狰狞地刺着眼。“夏姐…”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嘶哑,“你看…这帮狗杂碎…不敢真来…就他妈…弄个响儿吓唬人…”她伸出手,指尖发颤,想去碰碰林夏露在白布外的那只手背,碰到那翻卷的皮肉边缘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她死死攥住轮椅扶手,塑料边缘又割进掌心一点,新渗出的血珠混着之前凝固的暗褐。
秦筝拖着步子走了过来。她停在推车头部,没看林夏的脸。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白布边缘,盯着那只垂落的手和那个“薇”字。太平间的冷光打在她侧脸上,颧骨那块沾着点飞溅上去的黑色塑料碎屑。她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动作有点僵硬,用袖子蹭了一下脸颊。袖子擦过颧骨,把那点碎屑抹掉了,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印子。她嘴唇抿成一条极细的线,下颌绷得死紧。
周小满靠着墙,把头埋在膝盖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施缪情靠在她旁边的金属柜上,闭着眼,脸色白得发青。右边肩膀的连帽衫湿了一大片,血还在顺着石膏裂缝往外渗,沿着她垂下的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声音很轻,但在死寂里,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只有制冷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像个冷酷的旁观者。
陆晚柠盯着林夏手背上那个字,眼神越来越暗,像烧尽的炭火最后一点余烬。“薇…”她舌尖抵着后槽牙,把那名字嚼碎了吐出来,每个字都淬着毒,“徐薇…音辰…苏棠的账…夏姐的账…”她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扫过剩下的几人,“还有咱们这一身骨头渣子…一桩桩…一件件…”她声音不高,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种要把人拖进地狱的狠劲儿,“老娘记着呢…一笔…都他妈…少不了!”
秦筝的目光终于从林夏的手上移开,抬起来,落到陆晚柠那张因为剧痛和仇恨扭曲的脸上。她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下巴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沾满血污的指关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走廊的光惨白刺眼,像刀片刮过视网膜。霍律那点鞋跟声早没了影儿,留下的只有一股冷硬的余味,混着消毒水,钻人肺管子。
秦筝撑着金属门框站直了。右手疼得发木,血顺着指尖往下淌,砸在光溜的地砖上,绽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她没看那手,眼珠转了一下,落到施缪情那边。施缪情靠着冰凉的金属柜,闭着眼,脸白得像纸,右边肩膀那块黑布料湿得发亮,血珠子顺着石膏裂缝往外冒,滴答,滴答,在她脚边聚了小小一滩。周小满缩在墙根,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没声儿了,像是哭干了。
陆晚柠的轮椅还卡在推车边上,石膏腿死死抵着金属框。她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眼睛还钉在林夏盖着的白布上,盯着白布边缘露出来那只手,还有手背上那个翻着黑紫皮肉的“薇”字。“记着…”她喉咙里咕哝,声音哑得不像人,“都他妈…记着…”
秦筝动了。她拖着步子,走到陆晚柠轮椅后面。左手抓住轮椅的金属推把,冰凉硌手。她没说话,手臂肌肉绷紧,猛地向后一拽!嘎吱——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轮椅轮子硬生生从推车边框上撕下来,带起一串火星子。陆晚柠被惯性甩得往前一冲,石膏腿撞在轮椅踏板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牙缝里挤出半声闷哼。
秦筝没停,推着轮椅就往门口走。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规律的滚动声,碾过施缪情滴落的血点,碾过周小满刚才吐的那摊秽物边缘,留下断续的暗红和污浊的拖痕。
施缪情听见动静,眼皮掀开一条缝。她左手撑着冰冷的柜子面,指甲抠进金属漆皮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把自己拽起来。动作牵到右边肩膀,那血涌得更急了,顺着石膏边缘淌下来,在她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湿痕。她拖着那条使不上劲的废胳膊,挪到墙根,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拽周小满的胳膊。“走。” 就一个字,干涩得像砂纸。
周小满被拽得晃了一下,抬起脸。脸上糊满泪痕鼻涕,眼神空茫茫的,像个被抽了魂的破布娃娃。施缪情咬着牙,左手使着死劲儿,半拖半架,把她从地上薅起来。周小满脚底下发飘,整个人软塌塌地往施缪情身上靠。施缪情右边肩膀吃不住力,被压得身子一歪,差点栽倒,石膏裂缝里的血猛地涌出一股,滴落在周小满浅色的裤脚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施缪情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腮帮子绷得死紧,硬是扛住了,拖着周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嘎吱作响的轮椅后面,朝门口挪。
秦筝已经推着陆晚柠到了门口。厚重的金属门关着。她松开推把,右手伤得太重,只能侧过身,用左边肩膀顶住冰凉的门板。门很沉。她身体绷紧,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左边肩膀死死抵上去,用全身的重量去顶。门轴发出沉闷滞涩的摩擦声,被缓缓顶开一道缝隙。外面走廊更亮的光涌进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混杂着药水和消毒水的冰冷气味。
门缝刚够轮椅挤过去。秦筝用身体顶着门,让开位置。陆晚柠自己摇着轮椅,轮子压过门槛,嘎吱一声,滑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惨白的顶灯照着她,石膏腿上的紫色叉叉被血和灰尘糊得看不清了,额角的汗混着灰一道一道的。
秦筝没松劲儿,肩膀死死顶着门,等着后面的人。施缪情架着周小满挪过来,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步子,右边身子几乎被血浸透了。她低着头,汗珠子顺着鼻尖往下滴。架着周小满,两人踉踉跄跄地从秦筝用身体顶开的门缝里挤了出去。施缪情右边肩膀蹭过冰冷的门框,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血蹭在了灰白色的门框上,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
秦筝最后一个出来。肩膀一松,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自动合拢,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里面那片冰冷的银白、凝固的死寂,还有林夏盖在白布下那张灰白的脸。走廊的光线刺得她眯了下眼。空气里消毒水味更浓了。
走廊很长,空荡荡的,只有顶灯惨白的光。远处隐约传来医院里惯常的、模糊的嘈杂声,显得这里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秦筝垂着滴血的右手,左手插在沾满污泥和干涸血块的裤兜里,走在前头。陆晚柠摇着轮椅跟在她侧后方,轮子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单调地回响。施缪情架着周小满走在最后,脚步声拖沓沉重,血滴落的声音很轻,但一下一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个穿着淡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推着放满药瓶的小车从拐角转出来,差点撞上打头的秦筝。护士猛地抬头,看见秦筝脸上没擦干净的黑灰、颧骨的血痕,还有那只血糊糊垂着的右手,再看到她身后——轮椅上脸色惨白、石膏腿血迹斑斑的陆晚柠,还有架着个眼神涣散、裤脚染血的女孩、自己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的施缪情——护士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着,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小推车都忘了扶住,车轮子往后滑了半步,撞在墙上,哐啷一声。
秦筝眼皮都没抬,像没看见她,径直从护士身边走了过去。陆晚柠摇着轮椅跟上,轮子碾过光洁的走廊地面,发出持续的嘎吱声。施缪情架着周小满,低着头,从护士身边蹭过去,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汗味和一丝呕吐物的酸腐气扑面而来。护士僵在原地,捂住了嘴,眼睛里的惊恐还没褪去。
一路沉默。只有轮子的滚动声,拖沓的脚步声,和那极其微弱、却顽固存在的血滴声。
快到走廊尽头,拐过去就是电梯间。陆晚柠摇轮椅的手停了。她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其他人,肩膀微微塌着。石膏腿上的剧痛一阵阵往脑子里钻。她没回头,声音嘶哑,像砂轮磨过铁锈,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味儿:“塌方…埋干净了?” 她像是在问空气,又像是问那个已经不在这里的、穿黑风衣的女人,“谁他妈…埋的?”
周小满的呜咽声停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施缪情架着她,右边身子沉得像灌了铅,血顺着裤管往下滴,在她深色的鞋面上溅开小小的暗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右边肩膀那撕裂的疼,混着失血的晕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全是铁锈味,硬撑着不让自己栽下去。
陆晚柠的轮椅停在电梯间冰冷的金属门前。她没按按钮,后背僵硬地靠着轮椅,石膏腿抵着前面的踏板,疼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那上面模糊地映出自己一张惨白、汗湿、沾着灰土的脸,还有身后几个人影——秦筝沉默的侧影,施缪情佝偻着架人的姿势,周小满软绵绵挂着的腿。电梯门像面扭曲的镜子,照着一群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残兵败将。
秦筝伸出没受伤的左手,食指关节用力戳了下电梯的上行按钮。按键发出沉闷的“嘀”一声,顶上的小灯亮起红光。她垂着手,右手还滴着血,在地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空气死沉,只有制冷管道在头顶发出低低的嗡鸣,还有施缪情越来越粗重、带着颤音的喘息。她架着周小满,身体晃了一下,左边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她猛地用额头抵住冰凉的电梯门框,冰得她一激灵,才勉强稳住。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灰尘,留下几道泥印子。
周小满的脑袋无力地歪在施缪情没受伤的左肩上,眼睛半睁着,没什么焦距。她看着施缪情抵着门框的额头,看着那灰扑扑的汗渍,又慢慢转过视线,落在前面秦筝沾着血和黑灰的右手上。那手垂着,血珠子顺着指尖往下掉。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又细又飘,像蚊子哼,带着哭过头的沙哑:“…没想到…太同市第一的乐队成员…还能…陪我…” 话没说完,眼泪又涌出来,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往下滚。
秦筝盯着电梯门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从“5”跳到“4”。她没转头,也没看周小满,布满血丝的眼睛没什么波澜,只有下颚线绷得死紧。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粗粝,像砂纸磨过生铁,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乐队的工作…比较轻松而已。” 每个字都硬邦邦的,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陆晚柠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没回头,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甲陷进塑料里。轻松?骨头都他妈快被人敲碎了!她盯着电梯门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没出声。
施缪情靠在门框上,闭着眼,急促地喘着。秦筝那句话像块冰冷的石头砸进耳朵里,激得她左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右边肩膀的剧痛和失血的晕眩感更重了,眼前发花。她架着周小满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叮——”
电梯到了。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惨白的光倾泻出来。
秦筝第一个走进去,侧身让开。陆晚柠摇着轮椅,轮子压过门槛,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滑进轿厢。施缪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拖着周小满撞了进去。她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眼前金星乱冒,右边肩膀的剧痛让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周小满被她带着,软软地滑坐在地上,靠着她的腿。
秦筝用左手按了楼层键——施缪情和陆晚柠病房所在的楼层。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条惨白漫长的走廊。轿厢开始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汗味、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消毒水味儿,混合在一起,浓得化不开。只有电梯运行的低微嗡鸣。
施缪情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头无力地垂着,冷汗顺着下巴尖往下滴。右边肩膀连帽衫湿透的地方颜色深得发黑,血还在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她脚边积了小小一洼。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抽气声,脸色灰败得像死人。
陆晚柠坐在轮椅上,石膏腿一阵阵钻心地疼,胃里也翻搅得难受。她看着施缪情脚下那摊迅速扩大的暗红,又看看自己扶手上滴落的血点,再瞥一眼坐在地上眼神涣散的周小满,最后目光落在秦筝那只还在滴血的右手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剧痛和滔天恨意的烦躁猛地冲上脑门。
“妈的…”她低低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躁,“这他妈…算哪门子的…轻松?” 她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完好的左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轮椅都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