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人心头一颤。神色百态,各自心怀鬼胎。应声望去。
周敛一手拿弓,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柳条,额头用白布折了个孝布,遮住了眉毛,身上穿着朴实无华的常服,倒是里衣白色领子引人注目。
劲风吹拂而来,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鲜红的朱砂痣。脑后的带子巍巍而动。
他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径直走到几人跟前。
周稽微眯着眼,他本以为会对上一双满怀恨意的,凌厉的眼。没想到,却是一双带着悲痛,渗透出哀思的琉璃色的瞳。
周稽问道:“听子裕说,你想杀他?”
周敛先是行了个礼。
随即辩解道:“父亲明鉴,是周子裕对孩儿生母不敬在先。”边说,泪眼婆娑,情深意切,为丧亲之感。“孩儿年幼失怙,生母裴氏不愿改嫁,独自一人吃尽苦楚,将孩儿一人养大。今日,在她灵堂之上,孩儿怎可让他人扰她安生?”
“一时失手才误伤了小公子……”
周玽摸上脖子上的伤口,刺痛感令他一阵后怕。
听着周敛避重就轻的话,极其不服气:“一时失手?你分明就是存心的!什么一时失手会误伤到脖子上?!”
周敛淡淡瞥他一眼,“如果不是失手,你现在还没有和我说话的资格。”
周玽一噎,无话可说。
在座都是神武门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若直言灵堂上的话,裴氏勾搭宗主之事。若真,那他直言不违,不就是公然掀宗主的老底,宗主大人哪里会放过他?若假,那不就是表明了他,如何侮辱裴氏,不照样自讨苦吃。
他愤懑的眼神直盯着周敛,只能服气。
周稽沉声道:“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子裕赔个礼道个歉,这事儿就算翻篇。”
在他看来,只要人没死,就不算大事。为这种事吵来吵去,浪费他的心神。更何况,周玽自己修为低,打不过别人,就是死在周敛手里,也不足为过。
强者的世界,活下来的人,才有说话的份儿。
周玽仗势欺人惯了,哪里肯这样服气,不仅差点搭上小命,还吃了哑巴亏。但他也不敢忤逆周稽,只能憋着一口气,给他赔罪道歉。
周敛认下了。
但他此番来的目的不是他,而是主位上的人。
他双手奉上柳条,忽地单膝下跪,“孩儿斗胆向父亲领赏。”
周稽兴致勃勃问道:“干得不错。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闻此,少年如玉般的脸滑下一行清泪,眼神凄凄哀哀,一副悲痛欲绝、未从悲伤中走出来的模样。
“寻常的钱权名誉奖赏都无关紧要。经此母亲一事,孩儿豁然长悟,心之所求便是父亲生无祸患,早日得道升仙,统一修真界。”
边说他边从怀里拿出一只香囊,上扎五色绳。
“民间传闻,端午节送香囊,承载驱邪避瘟、祈福纳吉的寓意。孩儿亲手用艾叶、藿香、佩兰等,为父亲做了一只,以表孩儿心意虔诚。”
周稽:“既然是吾儿的心意,那吾又怎能推脱?拿上来。”
他言罢,便挥挥手,示意身旁的下人去将香囊拿上来。正在下人走到周敛面前,正要抓起那香囊时。
周敛淡淡避开,又开口道:“我想亲手为父亲挂上。”
此言一出,周稽的表情有一瞬凝固,要知道他的亲儿子都不亲他。这半路捡来的干儿子还急冲冲凑上前。
他眼神一冷。
周敛丝毫不在意上方的视线,灼灼落在他的身上。情深意切又道:“孩儿亲手做的香囊,希望能亲手为父亲挂上,以虔诚之心祝愿父亲大人。”
周稽沉声道:“子俟有心了。”
说是这样说,却只字不提,让周敛靠近他的事。
周敛面上不显,眼神微动,有些失望。
周稽戒备心严,司礼务倒撺掇着。呵呵笑着,在一旁打圆场。
“周公子也是一片好意,宗主又何必凉了此等热心。”
他对周敛很是欣赏。
每年的射柳大会,按照规矩,修士将每年最新鲜的柳条折下一枝,仔仔细细用经文红布条绑在金翅鸟腿上。放飞鸟妖。只要谁能射下金翅鸟腿上的柳条,不伤柳条、不伤鸟妖。便可夺胜。
方才射柳大会上,数百名门派弟子、神都修士和家族公子,都没有夺胜的机会。
周敛居然一箭拿下了射柳大会的魁首,确实厉害。
现下他父母已亡,世上再无亲人。宗主是他唯一的亲人,即使没有血亲,至少名头上也算。况且他又不知晓裴氏之死的真相,这何尝不是一次收拢人心的好时机?
周稽听进去司礼务的话,思索片刻。这才妥协。
“来吧,”他意味深长地说,“子俟比我儿偲伯用心得多。”
此言一出,周敛脸上一喜,眼中满是欣喜,似真的虔心诚意。
他不慌不忙,缓步来到周稽跟前,骨节分明的手有条不紊将香囊系着他的腰间。手指动作间,白皙的掌心若有若无出现,殷红的烫伤一下吸引了周稽的目光。
周稽问道:“手受伤了?”
周敛答道:“小伤。”
他又问:“还能拿得稳剑吗。”
他付之一笑:“无碍。”
“你真的想为我祈福?”
周稽话音一落,眼前一道白光刺眼,东君剑带着夺目的金光直劈而下。周敛身上外衣轰然破碎,只剩白色的孝衣。
“当”得一声。
周稽手中八纮重剑寒气森森,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下东君一击。八纮重剑剑柄上的饕餮纹吞吐着黑雾,正如他主人的脸色,黑得阴沉可怖。
周敛冷声笑道。
“父亲,我是来杀你的!”
东君剑金光大盛,剑气凌冽,冲着周稽便是致命一击。八纮重剑又是一挡。两柄仙剑剑身相切,划拉出丝丝火花。
周敛眼里淬着仇恨,“好你个周稽!你的下属如此忠诚,不惜一切为你而死,你不善待他的妻儿也就罢了,竟然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你如何对得起,黄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周羽生!”
“你怎么下得去手!!!”
那人不以为然,在他耳旁笑道:“家臣之妻,寡妇姿容,倒别有一番风味。”
“你……!”
他勾起嘴角,笑道:“若她不死,你还能有个胞弟……”
他的话像一记重击打中他,脑子嗡嗡作响,他一时不知道该用多少恨,才能回补此人的丧心病狂。
周敛终于按耐不住,杀气奋然刺了上去。
“受死吧!”
“噗……”
东君剑一剑刺进周玽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周稽瞬间拉过一旁的周玽,替他挡下这一剑。用完了他,又一脚把他踹开。
周稽慢悠悠地打量着他,“周敛,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沉得住气。居然没有在知道真相的当晚来杀我……”
狂妄的笑声回荡在周敛耳边,刺痛他的神经,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在场的人无不对他拔剑相向,冷眼旁观。
一如十年前的那天。
周敛啊周敛。
君子,性之敛也。
这名字真是取得好。
可惜他周子袭做不到!做不到母亲受人凌辱,上吊自戕,仍无动于衷!
他甚至咽不下这口气。
还敛气吞声做他的下属!
今日,就让一切恩仇就此泯灭!
周敛心念咒语,身上浮现一层金光,源源不断奔向手中的剑,东君神剑上经文流动,脊处暗纹流转。倏尔,身影已如鬼魅般疾掠而出。
剑划出一道璀璨的弧光,直取周稽咽喉。
周稽冷笑一声,八纮重剑横挡。
“周敛,你以为你元神注入仙剑,便可以杀我了吗?这种自寻死路的法子,愚蠢至极!”
周敛冷笑,“是吗?”
见状他立刻旋身变招,剑走偏锋,剑招如灵蛇出洞,刺中周稽的腰腹。激得周稽脚步错动,以重剑荡开攻势。
周敛见缝插针,又是一剑,捅穿他的胸膛。猛地抽出剑,白刃带出鲜血,激得周稽又吐出一口血。
周稽奋力一击打开他的剑,后退逃亡,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招呼着人围剿周敛。
神色惶恐大喊道:“护驾!护驾!”
周敛此刻杀红了眼,用了禁术。一心破釜沉舟,在场的啰喽如何是他的对手。只用一招,众人死的死,伤的伤。
一时间,血花遍地,尸首重重叠叠。
周稽步步后退,周敛步步逼近。
眼见着上一瞬还悲戚的少年,眼下浑身杀气腾腾,双眼血红。
周稽心一横,唤出同轨刃,向他全力一击。
周敛不屑一笑,“噌——”一声铁器崩然断裂的声响,他甩手一剑打断了他的同轨刃。
“今日,我不仅要替裴氏报仇,还有无辜死去的周氏族人……”
周稽大骇,“你……你是厚德?”
“我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你只需要记得,了解你小命的人,是真正的周家人!”
东君神剑灵光大盛,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力,劈向周稽。
这一剑,足矣夺他性命。
周稽瞳孔里倒映着逐渐逼近的金芒,甚至耳边出现了幻听。
有人大喊,宗主!
声音的方向从左边传来,他微微侧头,长老修士们踩着满地尸首而来。
众人迅速列阵,数十道法术如流星般射向周敛。
周敛心念一动,东君剑光芒大盛,剑气化作牢固的灵盾,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忽然,有修士扔出一根绳子,那绳子似有灵智,直往他身上套,将他四肢牢牢捆住、动弹不得。任凭他如何挣扎,仍纹丝不动。
周稽瞧着他身上的绳子,红褐色的绳索上编织着金银灵玉,金银法器上刻着经文,只要他越挣扎经文便闪烁不已。
他语气带着不可一世的自信:“这可是器修起家虞山常城主的新法宝,缚灵绳。仍凭你如何挣扎,都逃不开它的手掌心。”
眼前的少年一身劲骨,眼神中恨意昂然,嘴角流出丝丝黑血也顾不上,他只想杀了他。
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没死,他永不会服输!
周敛太有骨气了。
这回不得不让他死了。
周稽一声令下,修士趁机合围,无数锁链从虚空中飞出,缠住了周敛的四肢。
“想杀我?你还太嫩了!” 周稽狞笑一声,重重一脚踢在周敛胸口。
周敛喷出一口鲜血。
周稽冰冷的眼睛紧盯着他,缓缓说道:“你不是厚德……”
“你是……周、子、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