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世界的门
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那天,整个许家院子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许晓梅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江州大学"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真的考上了?还是省重点?"村支书拿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母亲则躲在灶房里,晓梅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这次或许是喜悦的泪水。
"丫头有出息啊!"邻居王婶拍着大腿说,"咱们村多少年没出过大学生了,还是个女娃!"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李大爷不以为然地摇头,"白花钱。"
晓梅攥紧通知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李老师的话:"别听那些闲言碎语,你的未来在自己手里。"
离开村子的那天,父亲破天荒地送她到县汽车站。"省着点花钱,"他塞给晓梅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家里不容易。"
晓梅捏了捏信封,薄得可怜。她早打听过,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轻声说。
母亲最后一个拥抱她,在她耳边低语:"别回来了。"
长途汽车颠簸了六个小时才到省城。晓梅贴着车窗,看着低矮的平房逐渐被高楼大厦取代,喧嚣的街道上人流如织,年轻女孩们穿着短裙自信地走在阳光下,没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
这就是城市,一个全新的世界。
江州大学的迎新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晓梅拖着简陋的行李,站在校门口不知所措。周围都是被父母簇拥着的新生,行李箱滚轮发出欢快的声响。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向她走来。
晓梅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我...我是文学院新生,许晓梅。"
"文学院啊!我带你去报到。"女生热情地接过她手中的被褥卷,"我叫杨雪,大二的。你是自己来的?真厉害!"
晓梅抿嘴笑了笑,没有解释。在杨雪的帮助下,她很快办完入学手续,领到宿舍钥匙。宿舍是四人间,已经有两个室友在整理床铺。
"你好,我是周婷婷,本地人。"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孩向她伸出手。
晓梅犹豫了一下才握住那只白皙柔软的手。"许晓梅,临水县来的。"
"农村来的?"周婷婷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晓梅熟悉的微妙变化。
"农村怎么了?"一个声音从门口插进来。晓梅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苏雨桐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雨桐?!"晓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也考到江大了?"
"惊喜吧!"苏雨桐放下行李,给了晓梅一个结实的拥抱,"我故意没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我们还是一个宿舍!"
周婷婷撇撇嘴,继续整理自己的化妆品。苏雨桐凑到晓梅耳边小声说:"别理她,城里小姐毛病多。"
有了苏雨桐这个老朋友,晓梅的大学生活顿时轻松了许多。苏雨桐帮她熟悉校园,带她去最便宜的食堂窗口,甚至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穿。
"你该买几件新衣服了,"苏雨桐打量着晓梅褪色的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周末我带你去批发市场,便宜又好看。"
晓梅感激地点点头,却在心里盘算着生活费。父亲给的那点钱交了学杂费就所剩无几,她必须尽快找到勤工俭学的工作。
第一堂课是文学概论。晓梅早早来到教室,选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学生们陆续进来,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穿着朴素的农村女孩。教授开始点名,点到"许晓梅"时,她用浓重的乡音答"到",教室里顿时响起几声轻笑。
晓梅的脸烧了起来,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就在这时,一个男生站起来大声说:"笑什么?人家从农村考进来比你们这些靠补习班堆出来的强多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晓梅惊讶地抬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不满地扫视全班。他转过头,对晓梅眨了眨眼——是陈志远!
下课后,三人聚在食堂,兴奋地交流各自的近况。陈志远考入了法学院,还加入了学生会。
"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陈志远笑着说,"咱们'槐树帮'要在大城市重出江湖了!"
"什么槐树帮,难听死了。"苏雨桐翻了个白眼,"不过确实,我们应该继续做些事情。大学里机会更多。"
晓梅咬着筷子没说话。她还在为课堂上的尴尬经历感到不安。陈志远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别在意那些人的眼光。你知道张老师怎么说吗?'差异不是缺陷,而是独特的视角'。"
"张老师还好吗?"晓梅问。
"她调去省教育厅了,"苏雨桐说,"临走前还问起你呢,说期待看到你实现理想。"
理想。这个词让晓梅心头一热。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当县长"的豪言壮语,突然觉得既幼稚又遥远。
大学生活很快展现出它残酷的一面。晓梅发现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与城市同学差距巨大。她的英语口语带着浓重口音,计算机课上连开机都不熟练,文学讨论时提到的农村生活经历引来异样的目光。
更让她困扰的是经济压力。虽然申请到了助学金,但生活费仍然捉襟见肘。她同时做了三份兼职:早上在食堂帮忙打饭,下午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周末给一家小餐馆洗碗。
一个周五的晚上,晓梅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发现苏雨桐正在翻看一本英文书。
"《第二性》?"晓梅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经典著作,"苏雨桐眼睛发亮,"女性主义必读书目。要看吗?我有中文译本。"
晓梅犹豫了一下:"会很深奥吗?"
"开始可能有点难懂,但值得一读。"苏雨桐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或者先看这本《女性的奥秘》,更通俗一些。"
那晚,晓梅熬夜读完了《女性的奥秘》。书中描述的"无名的问题"——受过教育的女性被困在家庭角色中的困境——让她想起了村里的妇女们,包括她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与苏雨桐讨论:"书里说的问题,在我们村更严重!女孩连受教育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选择人生了。"
苏雨桐点点头:"这就是系统性性别歧视。城市里可能更隐蔽,但本质是一样的。"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晓梅突然说,语气坚定得连自己都惊讶。
苏雨桐笑了:"正合我意。法学院有个女生叫林悦,她正在组织一个关于性别平等的读书会,要不要一起去?"
读书会在法学院的一间小教室举行。晓梅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二十几个学生挤满了教室,女生占多数,但也有几个男生,包括陈志远。
林悦是个瘦高的女生,说话干脆利落:"今天我们讨论职场性别歧视。有谁了解'玻璃天花板'现象?"
讨论热烈进行。城市学生们引经据典,提到各种理论和研究。晓梅一直沉默,直到有人质疑"农村女性是否真的关心这些精英议题"。
"我来自农村,"晓梅突然站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我们那里的女性不仅关心,而且深受其害。我堂姐十四岁被迫辍学嫁人,我母亲因为生不出儿子常年被家暴,邻居家的女儿被'换亲'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这不是什么遥远的概念,而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现实!"
教室里鸦雀无声。林悦第一个鼓掌:"谢谢你的分享。这正是我们需要的视角——理论与现实的结合。"
会后,林悦主动找到晓梅:"你的经历很有价值。下个月学校有个性别平等周,你愿意在分享会上发言吗?"
晓梅本能地想拒绝,但苏雨桐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我...我可以试试。"她最终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晓梅在兼职和学习之余,开始认真准备发言稿。她第一次系统梳理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发现那些痛苦的记忆原来可以转化为力量。
性别平等周那天,小礼堂坐满了人。晓梅站在讲台上,腿抖得几乎站不稳。她看到前排苏雨桐和陈志远鼓励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她的讲述。
"...在农村,性别歧视往往以更赤裸的方式呈现。一个女孩的出生被视为'赔钱货',她的价值在于能嫁个好人家,换来彩礼给兄弟娶媳妇。教育对女孩来说是奢侈品..."
讲着讲着,晓梅忘记了紧张。她谈到李老师如何改变她的命运,谈到槐树读书会如何让她意识到问题不只存在于她的村庄。最后,她引用了刚读到的波伏娃的话:"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而我们,有能力重新塑造自己。"
掌声雷动。晓梅看到不少女生在擦眼泪,甚至有几个男生也神情严肃地点头。会后,十几个学生围住她,询问如何加入他们的活动。
"我们该成立个正式社团了。"林悦兴奋地说,"就叫'新声社'怎么样?为女性发声的新声音!"
就这样,在晓梅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成了新声社的创始人之一。社团迅速吸引了三十多名成员,他们组织读书会、电影放映、辩论赛,甚至开始关注校园内的性别问题。
一个月后,新闻系大二的赵明找到晓梅。他是个活跃的校园记者,正在调查一起教授性骚扰学生的传闻。
"受害者不敢站出来,"赵明推了推黑框眼镜,"但如果我们能收集到足够多的旁证,或许可以迫使学校调查。"
晓梅想起高中时张老师的话:知识必须转化为行动。"我们能做什么?"
"首先,秘密收集更多信息。"赵明说,"然后发起联署,给学校施压。"
接下来的两周,晓梅和苏雨桐挨个走访可能知情的学生。过程艰难而危险,有几次他们差点被那位教授的"眼线"发现。但最终,他们找到了五名愿意匿名作证的学生。
联署活动在新声社的隐蔽组织下展开。晓梅负责协调各方,确保行动不被提前泄露。活动当天,上百名学生聚集在行政楼前,递交了联署信和证词。
校方最初试图压事,威胁要处分"煽动闹事"的学生。但当地媒体得到了风声,开始报道此事。在舆论压力下,学校不得不成立调查组,最终暂停了那位教授的职务。
胜利的喜悦中,新声社核心成员在校外小餐馆庆祝。林悦举起可乐杯:"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行动,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赵明已经忙着策划下一步:"我们应该建立一个更广泛的学生网络,联合其他高校..."
陈志远则更务实:"首先得把新声社注册为正式社团,这样才能申请经费,开展更多活动。"
晓梅安静地听着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内心涌动着一种奇特的感觉。她想起那个在村口看着堂姐被带走的无助女孩,想起那个在课堂上因口音被嘲笑的害羞新生。现在的她,居然能够站出来为他人发声,甚至促成了一些改变。
"晓梅,你怎么看?"苏雨桐碰了碰她的手臂。
晓梅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把活动扩展到校外?农村女性更需要帮助..."
林悦眼睛一亮:"太棒了!暑假我们可以组织下乡活动,开展女性健康教育、法律知识普及..."
"得先做充分准备,"陈志远提醒,"农村情况复杂,不能冒进。"
讨论持续到深夜。回宿舍的路上,晓梅抬头望着城市的夜空,难得地看到了几颗星星。她想起村里那片璀璨的星空,想起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
"我会让你们看到,女孩也能闯出一片天。"晓梅在心中默默承诺,"而且,我要带更多姐妹一起走出来。"
宿舍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徘徊。晓梅惊讶地发现,竟然是父亲。
"爹?你怎么来了?"
许老汉局促地搓着手:"来省城办事,顺道...顺道看看你。"他递过一个布包,"你娘让带的,腌菜和辣椒酱。"
晓梅接过包裹,闻到熟悉的家乡味道,鼻子突然一酸。
"那个...你在学校还好吗?"父亲生硬地问。
晓梅点点头:"很好。我加入了社团,还...还做了些事情。"
"别耽误学习。"父亲习惯性地叮嘱,语气却比以往柔和,"钱够用吗?"
"够的,我有兼职。"晓梅犹豫了一下,"爹,我暑假可能不回家了,要和同学去做社会实践。"
父亲皱起眉头:"去哪?干什么?"
"去一些农村,做...女性教育。"晓梅紧张地等待父亲的反对。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只是叹了口气:"你长大了,自己拿主意吧。"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那个...照顾好自己。"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晓梅第一次感到,或许改变并非遥不可及。它从一个个微小的裂缝开始,就像春天的种子顶开冻土,终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