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冻土之下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新声社会议上,争论异常激烈。
"我反对去杨柳村!"赵明拍着桌子站起来,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我表哥在市政府工作,他说那里是出了名的宗族势力强大,去年有个女记者去采访家暴事件,差点被扣下来!"
林悦冷静地推了推眼镜:"正因为如此,那里的女性更需要帮助。我们不能只挑软柿子捏。"
"这不是软硬问题,是安全问题!"赵明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晓梅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送来的布包。一个月来,这个褪色的蓝布包一直放在她床头,里面除了母亲做的腌菜,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一所学校门前,照片背面写着"县师范留念,1978"。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母亲也曾有上学的梦想。
"晓梅,你觉得呢?"苏雨桐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晓梅深吸一口气:"杨柳村确实危险,但正因为没人敢去,那里的女孩才最无助。我们可以做好准备,遇到危险立刻撤退。"
最终投票结果,七比五,决定去杨柳村。
出发前的准备细致而紧张。林悦联系了县妇联和当地派出所备案;赵明准备了隐藏式录音笔和紧急联系人名单;陈志远则研究了杨柳村的宗族结构和权力关系。晓梅负责设计调查问卷和宣传材料,苏雨桐则通过文学社的关系,联系了省报一位关注性别议题的记者作为后援。
"记住,我们不是去当英雄的,"临行前的晚上,陈志远严肃地告诫大家,"首要目标是安全回来。"
七月的太阳毒辣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五人小组拖着行李和宣传材料,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艰难前行。杨柳村比晓梅的家乡还要偏远,班车只到乡里,剩下的十公里全靠步行。
"我脚上肯定起泡了。"赵明一瘸一拐地抱怨。
"闭嘴吧,就你话多。"林悦虽然也满头大汗,但步伐依然坚定。
晓梅走在最前面,熟悉的乡土气息包围着她。路边田里劳作的农妇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这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一个小女孩赤着脚追了他们一段路,被母亲厉声喝止。
村委会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村支书杨德海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他接过介绍信,眯着眼看了半天。
"大学生社会实践?"他的目光在几个女生身上扫来扫去,"我们村没什么好调查的。"
"我们主要是做法律普及和健康宣传,"陈志远上前一步,巧妙地挡住他的视线,"完全公益性质,这是县里开的证明。"
听到"县里"二字,杨德海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住哪儿?"
"村小学暑假不是空着吗?我们自带被褥。"林悦早有准备。
最终他们被安排住在村委会的闲置办公室,条件是帮忙整理档案。房间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电扇吱呀作响,但至少干净。
第一场法律讲座安排在第二天晚上,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林悦精心准备了关于《婚姻法》和《妇女权益保障法》的讲解,还印制了简易手册。
然而到场的人寥寥无几——十几个好奇的孩子,三四个老人,真正的目标群体农村妇女一个都没来。
"怎么回事?"苏雨桐咬着嘴唇,"我们明明挨家挨户通知了。"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大爷嘿嘿笑着:"小杨家的媳妇想来,被她婆婆骂回去了,说听这些伤风败俗的东西会被雷劈!"
回"宿舍"的路上,五人垂头丧气。第一炮就没打响,原计划一周的活动突然显得漫长而渺茫。
"别泄气,"晓梅强打精神,"明天我们换个方式,直接去田间地头和她们聊。"
第二天清晨,他们分成两组行动。晓梅和苏雨桐去了村东的棉田,妇女们正在那里摘棉花。
"大姐,歇会儿吧,喝口水。"晓梅拿出准备好的凉茶。
农妇们警惕地看着她们,没人接茶。一个年长些的妇女终于开口:"你们就是昨晚讲那些'女人权利'的大学生?快走吧,别害我们挨骂。"
晓梅蹲下身,熟练地摘起棉花:"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娘和你们一样,天不亮就下地,干完活回家还得伺候全家,挨打受气是常事。"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们。几个年轻些的妇女交换了下眼神。
"你说你娘...她也挨打?"一个扎着头巾的妇女小声问。
"嗯,因为我爹嫌她生不出儿子。"晓梅平静地说,"后来我弟弟出生了,可两岁时夭折了,我爹又开始打她。"
田里的气氛微妙地变化了。有人递过来一个水壶:"喝口水吧,天热。"
就这样,坚冰出现了第一道裂缝。到中午时,晓梅和苏雨桐已经收集到几个家庭暴力案例,还得知村里有个叫杨小红的女孩被家里许给了邻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才十五岁啊,听说那男人前一个老婆是被打跑的。"一个年轻媳妇摇着头说。
回村委会的路上,晓梅和苏雨桐遇到了慌慌张张跑来的赵明。
"出事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刚听说,那个杨小红明天就要被强行送走了,因为那男人急着'续香火'!"
五人紧急集合商讨对策。林悦认为应该立即报警:"这是典型的强迫未成年人结婚,违法!"
"没用的,"陈志远摇头,"我打听过了,杨小红家收了六万彩礼,已经花掉大半给她哥娶媳妇了。当地派出所不会管这种'家务事'。"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五岁女孩被毁掉?"苏雨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晓梅想起自己的堂姐春燕,也是这样被推上拖拉机的。她握紧拳头:"我们得做点什么。"
经过激烈讨论,他们制定了一个冒险计划:兵分三路。赵明联系省报记者准备曝光;林悦去乡里找妇联和派出所施压;晓梅、苏雨桐和陈志远则直接去找杨小红家交涉。
"记住,安全第一,"林悦临走前严肃地说,"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撤退。"
杨小红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一栋低矮的砖房。院子里,一个瘦小的女孩正蹲在地上洗衣服,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小红?"晓梅轻声唤道。
女孩抬起头,眼睛又大又黑,却没有神采。看到陌生人,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躲到了晾衣绳后面。
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从屋里冲出来:"你们干什么的?"
"阿姨您好,我们是大学生,来村里做社会实践的。"陈志远彬彬有礼地说,"想找小红做个问卷调查,有小礼品送。"
"不做不做!快走!"妇女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晓梅注意到小红手腕上有淤青,心一横直接挑明:"阿姨,听说小红要结婚了?她才十五岁,这是违法的。"
妇女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关你屁事!我家的姑娘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她抄起扫帚就要打人。
陈志远挡在前面:"阿姨,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强迫未成年人结婚是要坐牢的。我们只是不想看您家惹上麻烦。"
"吓唬谁呢?"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应该是小红的父亲,"我闺女嫁人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气氛剑拔弩张。晓梅看到小红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突然说:"六万块是吧?如果我能想办法还上这笔钱,你们能放过小红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陈志远和苏雨桐。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你?一个学生娃,哪来六万块?"
"给我三天时间。"晓梅自己都不知道这承诺从何而来。
回村委会的路上,陈志远忍不住了:"晓梅,你疯了吗?我们去哪弄六万块?"
"缓兵之计。"晓梅咬着嘴唇,"现在最紧急的是阻止明天的'送亲'。赵明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赵明带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省报记者很感兴趣,明天会来暗访;坏消息是乡妇联主任去市里开会了,派出所则表示"没有报案不予处理"。
"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林悦冷静分析,"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我们可以作为第三方举报。但问题是,等程序走完,小红可能已经被送走了。"
"我有个主意。"一直沉默的苏雨桐突然说,"但需要冒点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杨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几个亲戚帮着把简单的嫁妆搬上一辆贴着"囍"字的面包车。小红被套上一件不合身的红裙子,脸上挂着泪痕,像个人偶一样被推上车。
车子刚出村口,就被一群人拦住了。晓梅、林悦和穿着借来的警服的陈志远站在路中央,旁边是拿着相机的赵明和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干什么的?"小红父亲从副驾驶探出头怒吼。
"派出所接到举报,有人强迫未成年人结婚。"陈志远镇定地说,虽然"警服"只是问县剧团借的戏服,但在晨光中足以乱真。
"放屁!谁举报的?"
"我。"晓梅上前一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十五条,父母不得允许或迫使未成年人结婚。小红才十五岁,这门婚事是非法的。"
小红父亲跳下车,抡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时,一辆印着省电视台标志的采访车扬着尘土驶来,一个女记者敏捷地跳下车,摄像师紧随其后。
"您好,我们是省台《社会观察》栏目的,接到线索说这里有强迫未成年人结婚的情况..."记者的话筒几乎戳到小红父亲脸上。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杨家亲戚试图阻拦拍摄,记者大声警告这是新闻采访权;小红母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城里人不懂农村的难处;看热闹的村民越聚越多,有人起哄,也有人窃窃私语说"确实太小了"。
最终,在舆论压力下,杨家勉强同意暂缓婚事。当天下午,乡妇联和派出所的人终于赶到,带走了小红做笔录。
但晓梅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只要彩礼问题不解决,小红迟早还是会被送走。
晚上,五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住处,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晓梅的母亲王秀芬。
"娘?!"晓梅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秀芬拎着一个鼓鼓的布包,脸上是晓梅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我听村里人说你们在这儿惹上麻烦了,就来看看。"
简陋的房间里,王秀芬听完事情经过,沉默了很久。最后,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旧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钱。
"这是...?"
"我这些年偷偷攒的。"王秀芬轻声说,"本来想等你结婚时给你置办嫁妆...现在看,有更重要的用处。"
晓梅数了数,有两万七千多块,大部分是皱巴巴的零钞。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
"不够的部分,我们一起想办法。"王秀芬粗糙的手抚过女儿的脸,"你做了娘当年不敢做的事。"
苏雨桐突然说:"我有一万块存款,可以先借出来。"
"我也有八千。"林悦立刻接上。
赵明和陈志远对视一眼:"我们凑凑应该能拿出一万五。"
就这样,六万块奇迹般地凑齐了。第二天,在乡妇联的见证下,晓梅和母亲带着钱去了杨家。经过艰难谈判,杨家最终同意退婚,条件是晓梅他们必须在一周内凑齐钱。
回程的车上,王秀芬一直握着女儿的手。晓梅鼓起勇气问:"娘,那张照片...县师范..."
王秀芬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可家里没钱,你外公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逼我嫁给了你爹。"她转过头,眼里有泪光闪动,"所以你说要上大学,我再苦也支持你。"
晓梅把母亲粗糙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上面的老茧和裂痕。她突然明白了,母亲沉默的外表下,一直燃烧着未被浇灭的火种。
一周后,钱如数交到杨家手中。小红暂时被安排到县里的妇女儿童救助中心,等新学期开始可以继续上学。省台的报道引起了不小反响,县里专门派工作组到杨柳村检查未成年人保护情况。
临走那天,小红偷偷塞给晓梅一张纸条:"姐姐,我以后也要考大学,像你一样帮助别人。"
回校的大巴上,五个人都累得东倒西歪,但眼睛里都有光。他们知道,这只是开始。农村像杨柳村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像小红这样的女孩数不胜数。
"我在想,"晓梅望着窗外连绵的田野,"毕业后要不要考公务员?从体制内推动改变会不会更有效?"
"妇联?"林悦问。
"或者直接考选调生,"陈志远建议,"从基层做起,积累政治资本。"
苏雨桐笑着搂住晓梅的肩膀:"未来的许县长要开始规划仕途了?"
晓梅也笑了,但眼神认真:"我只是觉得,要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可能需要更多的权力和资源。"
母亲给的铁盒静静躺在她的背包里。里面除了剩下的零钱,还有那张县师范的照片和一个小纸条:"娘没走完的路,你接着走。——秀芬"
大巴驶过一片金黄的麦田,麦浪翻滚,仿佛无数双手在向天空伸展。晓梅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再厚的冻土,也挡不住春天的麦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