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语:血色黎明
P国的太阳是从炮火中升起的。
总统府穹顶在燃烧,黑烟像巨蟒绞碎晨光。坦克履带碾过印着椰树风光的旅游手册,机枪扫射声取代了早市商贩的叫卖。街道上,一只镶钻高跟鞋孤零零陷在血洼里,不远处金店橱窗爆裂,戴头套的男人正把金链子抛向人群,金箔与子弹壳在硝烟中混着下坠——这是政变爆发的第三小时,富克兰市已沦为绞肉场。
华夏领事馆的铁门在撞击中呻吟。
“放我们进去!孩子发烧了!”
“航班取消了!帮帮我们!”
铁栅外,侨民们举着护照的手汇成绝望的森林。有人试图翻墙,被哨兵的枪托砸落;婴儿的啼哭在催泪瓦斯里时断时续。政务厅内,碎裂的屏幕正播放军政府通告:“……所有离境通道关闭,违令者以叛国罪论处。”
副领事孙涛一拳砸在卫星电话上:“第七架撤侨包机被扣留!机长下落不明!”
角落里,武官庆红英推开满地暴动简报,将染血的档案拍在桌面。
照片上男子脖颈青筋暴起,拳头定格在打手太阳穴前一寸——那是三年前强拆命案现场抓拍。
“通知监狱。”她声音割开嘈杂,像刀锋擦过冰面,“丁鹏的刑期提前结束。”
窗外,燃烧的国旗残骸飘落唐人街。
灯柱阴影里,烟头红芒倏忽明灭。
丁鹏吐出最后一口烟圈,仰头望向坠着黑烟的灰空。碎玻璃在他脚边炸开,人群哭喊着跑过,他却在笑。
舌尖尝到铁锈味的空气时,他想起离开郑州监狱时典狱长的话:
“出去后躲远点,别碰枪。”
他碾碎烟蒂,火星在鞋底发出细微的惨叫。
现在,他要碰碰比枪更凶险的东西了。
P国唐人街的空气,稠得像熬了整宿的骨头汤,鲜亮得刺眼的霓虹招牌下,人声鼎沸,金钱和欲望蒸腾出的喧嚣,几乎要把头顶的夜空都烫出个窟窿。可偏偏有个人,像块不合时宜的礁石,顽固地杵在汹涌的潮水里。
丁鹏斜倚着一根冰冷的路灯杆,劣质香烟的辛辣雾气从齿缝间丝丝缕缕挤出,又被潮湿的风粗暴地撕碎。他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引而未发的硬弓,脖颈后仰,嶙峋的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如刀锋般凸起,视线空洞地投向霓虹无法染指的高处黑暗。远处几个醉醺醺的游客脚步踉跄地指点着,嗤笑声里混着模糊不清的议论:“瞧那哥们儿…练气功呢?八段锦第六式?摇头摆尾去心火?” 笑声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丁鹏充耳不闻。第六式确有养生健魄之效,可跟他丁鹏?隔着十万八千里。瘦削的身板裹在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里,像根戳在风里的竹竿,唯有脖子上的喉结,随着每一次无声的吞咽,倔强地滚动着,如同某种沉默的宣告。眼白上蛛网般密布的血丝,是长期与黑夜搏杀烙下的勋章,挥之不去。鼻梁两侧,几点褐色的雀斑嵌在同样缺乏光泽的皮肤上,如同贫瘠土地上散落的顽石。
二十出头的年纪?没人信。他身上沉淀的疲惫与磨损,早已压垮了青春该有的轮廓。更没人会信,他就是此刻华夏国驻P国领事馆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那个被反复提及、甚至带着点禁忌色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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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事馆政务室厚重的窗帘紧闭,将亚商市阴沉湿冷的晨光彻底隔绝在外。长条会议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墙面上巨大的电子屏还定格着富克兰地区卫星地图上几个刺眼的红色标记点。副领事孙涛坐在主位,指关节用力得发白,抵着光滑的桌面,仿佛要将那份无形的沉重硬生生按下去。他面前摊开的文件,每一页都像是浸了血。
随员霍思敏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在座每个人的耳膜:“……最新线报,富克兰地区叛党暴动已全面失控。过去七十二小时,我们登记在册的侨民,无故失踪人数呈几何级数飙升,态势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汤吉沿海一带蔓延。”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调出几张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照片——散落在地的儿童书包,一只孤零零的女式皮鞋,背景是焦黑的断壁残垣。“不完全统计,已确认身份的失踪人数,目前上升至十八人。” 她吸了口气,那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其中,女性十一人,儿童五人。而我们领事馆早先派去调查的两名同志……”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抑制的颤抖,“肖刚同志……确认殉职。赵洪同志……至今杳无音讯。”
“所以,从目前的形势来看,” 武官庆红英的声音猛地响起,斩钉截铁,像一柄重锤砸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短发利落,肩章上的金星在顶灯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当务之急,我们需要P国政府切实有效的协助,但更关键的是——” 她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我们需要立刻派出拥有肖刚同志那种素质、敢于深入虎穴、能担得起这份血债的人!因此,经华夏驻P国领事馆政务司紧急研究决定:任命孙涛副领事为本次营救行动总负责人。具体执行任务人选——” 她的视线锐利地定格在桌对面一张空着的座椅位置,“由丁鹏同志负责。”
“丁鹏?” 这个名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霍思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庆武官!丁鹏同志……他不是还在郑州,服刑吗?”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庆红英身上。她的面容如同冷铁铸就,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迎着那些探询、质疑、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脆响:
“从今日起,” 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里仿佛有千钧重担,“释放!”
人民的性命悬于一线,没有时间可浪费,没有规矩不可打破。这六个字,就是最高的命令,最急的烽火 ,犹如一把劈天的刀,刀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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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丁鹏指间那点猩红,终于燃到了尽头。他低头,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意丢弃在潮湿地面上的烟蒂上。微弱的火星在污水中挣扎了一下,嗤的一声,彻底熄灭,化作一缕细瘦的青烟,迅速被浑浊的空气吞噬。
就在刚才,一个穿着邮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人,沉默地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塞进了他怀里。信封里,除了几张薄薄的、打印着冰冷数字和触目惊心照片的A4纸,别无他物。那些照片上,孩子惊恐茫然的眼睛,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片沉沉的暮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一股久违的、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力量,正从身体深处最冰冷沉寂的角落,缓慢而坚定地苏醒、奔涌。他弯腰,一把拎起脚边那个磨损得露出帆布底子的旧背包,动作干脆利落,再没有半分之前的懒散。那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的瞬间,他挺直了脊梁。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像两把刚刚淬过火的匕首,冷冷地刺向前方灯红酒绿、却又暗流汹涌的异国街市。
他迈开脚步,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身影迅速被鼎沸的人潮吞没。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漂浮的浮萍。那沉重的背包里,压着的不仅是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份血染的名单,以及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
人民的命,大于天。这条命,他丁鹏去捞!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修罗屠场。他从不信什么救世主,但他信自己骨子里淌着的血,信那些照片里无声的呐喊。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