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像条滑溜的泥鳅，猛地扎进唐人街后巷的阴影里。

油腻的霓虹被甩在身后，车窗外的景象迅速剥落掉繁华的皮囊，露出底下粗粝、破败的筋骨。歪斜的电线杆、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堆满腐烂垃圾的墙角，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和劣质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颠簸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甩出来。

白人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沉默的东方青年。

丁鹏闭着眼，头歪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像是睡着了，只有眉宇间那道细微的褶皱，泄露着某种无法真正放松的疲惫。

司机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贪婪的弧度。肥羊，而且是落单的、毫无防备的肥羊。他不动声色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彻底偏离了通往汽车城的宽阔大道，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更加荒凉的岔路。

颠簸加剧。窗外飞速掠过的，只剩下大片枯黄的野草、断壁残垣的废弃仓库，以及远处地平线上，几棵被工业废气熏得病恹恹的棕榈树模糊的剪影。死寂。连风刮过旷野的呜咽都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丁鹏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浑浊的瞳孔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他扫了一眼窗外飞速倒退的荒芜，又看了一眼司机那绷紧的后颈肌肉和微微发红的耳根。

“喂，师傅，”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却像冰锥般清晰，“这是哪儿？你走错地方了吧。”

那司机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肩膀微不可察地一缩。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生硬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没错，没错，就是这里！快到了！抄近路，省钱！” 他踩了一脚油门，破旧的出租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猛地冲向前方一片开阔的荒地。

荒地中央，一座巨大、扭曲的钢铁骨架突兀地矗立着。那是一座被彻底废弃的工厂，残存的几面墙壁焦黑斑驳，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被挖掉眼珠的骷髅头。锈蚀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肠子，从破败的厂房里耷拉出来，垂落在地。车轮碾过碎石和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最终在工厂那扇歪斜、半塌的铁门前“嘎吱”一声停下。

死寂瞬间被打破。

如同秃鹫嗅到了腐肉的气息，从那黑洞洞的工厂门洞里，无声无息地涌出七八条人影。高矮胖瘦，肤色各异——黢黑如炭的黑人壮汉，苍白如纸的白人瘦高个，还有几个肤色介于两者之间的拉丁裔。他们手里拎着锈迹斑斑的钢管，沉重的扳手，甚至有人反手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东洋刀。他们的眼神浑浊、贪婪，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残，一步步向出租车逼来。每一步都踏起一小片尘土，带着一股混合着汗臭、劣质烟草和金属锈蚀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恶意，缓缓地、沉沉地压向这辆孤零零的出租车。

车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像给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下车吧！”司机猛地扭过头，脸上那点伪装的憨厚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狰狞和贪婪，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铁皮。

丁鹏没动。他甚至没有看司机那张扭曲的脸，目光平静地扫过车窗外那群渐渐围拢的豺狼。一切都清晰了。

这条“近路”，这个“目的地”，这伙人。

他们盘踞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像蜘蛛一样编织着陷阱，专门捕食像他这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

这辆破旧的出租车，就是他们流动的诱饵。一股混杂着厌恶和荒谬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你们要干嘛？”丁鹏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干嘛？”那个提着东洋刀、手臂肌肉虬结得如同树根的黑人壮汉猛地踏前一步，刀尖几乎戳到车窗玻璃，唾沫星子喷溅在上面，“抢劫！黄皮猴子！把钱，金银首饰，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子乖乖拿出来！留你一条狗命！要不然——” 他狞笑着，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在昏沉的天色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老子把你大卸八块，让你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喂野狗！”

周围的同伙发出一阵哄笑，钢管和扳手在手中掂量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空气里的恶意几乎凝成了水珠。

“这就是打劫？”

丁鹏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锥般的讥诮和漠然。

“呵呵，没错，就是打劫！”黑人壮汉被这平静的态度激怒了，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躁，“是我动手帮你松松骨头，还是你自己识相点，把钱都掏出来？！”

“好啊。”

丁鹏的回答轻飘飘的，像片羽毛。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向那些已经围拢到车门边、脸上写满暴戾和嗜血的家伙。他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夹克内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毫无血色的薄唇间。动作从容得像是独自在自家阳台上。接着，他又摸出一个扁扁的旧火柴盒，指甲在磷面上轻轻一划。

“嚓！”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骤然亮起，在昏暗中跳跃，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蛰伏的、即将苏醒的凶兽。他微微低头，将烟卷凑近火苗，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瞬间充斥口腔，带来一丝熟悉的、近乎麻痹的刺激。烟头猛地亮起一点猩红。

就在那点猩红亮起的刹那，就在烟圈刚刚从他唇边缓缓吐出的瞬间——

叼着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默念一个数字。

烟圈开始扩散，扭曲，变淡。

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

那支燃着的香烟，突然从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弹射而出！猩红的火星在昏暗中划出一道短促、刺眼的抛物线。

与此同时，丁鹏的身体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后退，而是进攻！如同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又像一道撕裂阴影的闪电，他整个人猛地撞向离他最近、正用钢管砸向车窗玻璃的一个拉丁裔壮汉！车门在他撞击的瞬间被由内向外猛地撞开！

“砰！”

沉闷的撞击声和玻璃碎裂声同时炸响！那拉丁裔壮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像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身后另一个同伙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烟圈在空中扩散，尚未消散。

丁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他矮身，拧腰，动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人群的空隙。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最原始、最致命的效率。

拳头！砸在另一个挥舞扳手的白人混混的太阳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

手肘！如同铁锤般狠狠撞在一个黑人混混的下颌，那壮硕的身躯竟被这一击打得双脚离地。

膝盖！带着千钧之力，顶进一个举着铁棍冲来的家伙柔软的腹部，那人眼球暴凸，嘴里喷出混杂着胃液和血丝的秽物，像只煮熟的虾米般蜷缩倒地。

脚下尘土被狂暴的力量激荡，猛地扬起，形成一片呛人的灰黄色尘雾。惨叫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金属武器脱手砸在地上的哐当声……如同地狱的协奏曲，在废弃工厂前这片小小的空地上骤然爆发，又被翻涌的尘土包裹、压抑。

烟圈，终于彻底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翻腾的尘雾边缘，一个人影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是丁鹏。

他拍了拍沾在旧夹克上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右手随意地一伸，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了那支刚刚弹射出去、此刻尚未落地的香烟。烟头的火星，依旧顽强地亮着，在尘土弥漫的昏暗中，像一个诡异的坐标。

他将烟重新叼回嘴角，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再次涌入肺部，冲淡了鼻端残留的血腥味和尘土味。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而锋利。

“0.02秒…”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也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还是慢了。”

他不再看身后那片翻滚着痛苦呻吟的尘雾，大步走向那辆熄了火的出租车。车里的白人司机，此刻才像是被滚油烫醒的青蛙，他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个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东方青年一步步逼近。他甚至没看清自己的兄弟们是怎么倒下的！那鬼魅般的速度和力量彻底击碎了他的认知。

恐惧压倒了贪婪。在丁鹏距离车门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司机怪叫一声，猛地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冲向荒草丛生的野地，连头都不敢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鹏甚至懒得去追。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他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病态的咳嗽，随即顽强地重新轰鸣起来。他挂上倒挡，猛踩油门。破旧的出租车轮胎在碎石地上疯狂摩擦，卷起漫天烟尘，然后一个甩尾，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

灰黄的烟尘缓缓沉降。废弃工厂门前的地面上，如同被暴风犁过。七八个人姿势各异地躺在那里，有的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哀嚎；有的双手死死抱着脑袋，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迹；还有的抱着明显变形的胳膊或腿，在尘土里痛苦地翻滚。那柄寒光闪闪的东洋刀，此刻也黯淡无光地躺在碎石地上，沾满了泥土。

一个块头最大、伤势相对较轻的黑人壮汉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他正是刚才叫嚣最凶的那个。他的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撕裂，鲜血混着唾液滴落。他死死盯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碎石地上！

“FUCK！一群废物！连个东方猴子都搞不定！真他妈该死！”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充满了愤怒和耻辱。

一个身材高瘦、脸色煞白的白人捂着断裂的鼻梁，踉跄着凑近黑人头目身边，血水不断从他指缝里涌出，声音含糊不清：“毒蝎老大…我看这小子…是条硬茬子。硬碰硬…不行。他孤身一人…总有落单松懈的时候…” 他的独眼里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明的不行…我们可以来暗的。跟踪他…摸清他的底细…找他的弱点…到时候…”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让他生不如死！”

被称作“毒蝎”的黑人壮汉喘着粗气，肿胀的眼睛里凶光闪烁。他盯着远处公路尽头最后一点消失的车影，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和暴怒而扭曲。几秒钟后，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狠戾：

“通知所有还能喘气的兄弟！给我盯死他！查清楚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随时向我报告！” 他一把揪住那高瘦白人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血沫喷到对方脸上，“听着，废物！要是再让他发现了，打草惊蛇…老子就先扒了你的皮！”

“是…是！毒蝎老大！” 高瘦白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诺，捂着鼻子连滚带爬地去招呼地上那些还能动弹的伤号。

荒原的风呜咽着，卷起地上零星的烟蒂和破碎的玻璃渣。废弃的工厂如同沉默的巨兽，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这群失败者的狼狈。一场更阴险、更致命的追踪，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