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鞭子般抽打着峭壁,青溟骨节发白地攥紧湿滑藤蔓,赤脚死死咬住一道不足三指宽的岩缝。背上八岁的妹妹青萤细弱胳膊环着他脖颈,咳喘带出血沫蹭到他汗湿的颈窝,像烙铁烫在心上。
“哥…咳咳…放我…”青萤的声音被风撕碎。
“闭气!”青溟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半炷香前,一条寻血岩蜥从暴雨冲垮的土石里窜出,獠牙擦过他左肩时,他抱着妹妹滚下三丈陡坡。此刻左肩皮肉豁开,白骨森森混着泥浆,每寸肌肉拉扯都钻心刺骨。
青溟用额头抵着冰冷岩壁喘息片刻,猛地发力向上蹿去!落脚处碎石簌簌崩落。背上的青萤像一片羽毛,轻得让他心慌。终于攀上一块凹进山体的石坪,他瘫软般靠住岩石。青萤滑下来跪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哆嗦着扯开腰间灰扑扑的粗布药囊,掏出几株被压烂大半的蓝紫色草叶。止血藤原本挺阔的叶片像破布条缠在一起,渗出黏稠汁液。
“爹爹教过的…”她挤出一点微弱笑意,牙齿磕碰得咯咯响,手指冻得青白笨拙。她狠狠揉搓草叶,让汁液混着雨水淋在青溟肩膀翻开皮肉深处。一阵冰凉刺痛后,烧灼感竟诡异消退,伤口边缘像浸入冷泉般麻痒。青溟猛地低头,那草叶碎裂处渗出几不可查的淡青色微芒,像夏夜磷火一闪即灭。
“冷…”青萤剧烈一抖,蜷缩起来像风雨里瑟缩的幼鸟。青溟撕下仅剩的干爽里衣布料缠住伤口勒紧,不由分说把妹妹裹进怀里,用滚烫的胸膛焐着她。岩缝雨水滴落砸在碎石上。他目光扫过石坪角落灰暗处,几块拳头大灰石头凌乱躺着,雨水冲刷后显出细密的孔洞。“萤妹的石头?”他哑声问。
“刚……往上爬抓到的…”青萤嘴唇乌紫,艰难抬眼,“孔里…像嵌着星星…”
青溟拾起一块,粗糙冰凉死沉,像攥住一块亘古冰川。绝不是蕴含灵气的矿石。可刚才止血藤的微芒…他心口突地一跳。风雨呼啸声里,溪山镇方向隐约传来闷雷滚地似的轰鸣。他捏紧石头,指节青白。
暮色像墨汁渗入溪水,青家小院孤灯如豆,火苗在潮湿空气里瑟缩。
青溟赤膊坐在灶边矮凳上,肩头裹着厚厚纱布。母亲苏婉用软布蘸着微温的药汁擦拭他脊背干涸的血痂。十五岁少年身躯像初生的橡树,覆着薄肌的背脊上却已交错着几道陈年旧疤,新的伤痕横贯左肩,红肿狰狞。
“后山暴雨天也敢去?岩蜥是吃血的活阎王!”父亲青石坐在门槛旁阴影里削着几截灵楠木,木屑在他脚边积成一簇。他不是修士,凭着祖传的丁点符文手艺在镇上仓库打杂,雕些最基础的防御阵盘换取灵石买药。刀刃划过木料,声音低沉如闷雷:“本事没长几分,胆子倒顶破天!”
“药铺老王急缺凝血藤…报酬是三块下品灵石。”青溟声音闷在喉咙里。灶膛边,青萤在油灯暖晕下翻着那本翻烂的《万草图鉴》,枯黄纸页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听见这话,她抬眼冲哥哥弯了弯嘴角,灯影下睫毛投出细密阴影。三块灵石,够她喝十日的玉芝粉了。
苏婉湿着眼角叹息:“下不为例。”她起身从石条案上取过半张颜色晦暗、边缘焦卷的皮纸图纸。图上以丹砂勾勒出复杂回路,中央却有大片污损,墨色掩盖的图形深处,一个极潦草的、逆向旋转的漩涡标记若隐若现。她指尖划过那污痕边缘:“仓头今天又来催了……这些引灵阵盘……”欲言又止。青石放下刻刀凑到灯下,眉心拧成疙瘩:“这图纸…像被人泼了墨盖住的。可这点墨痕下面…总觉得像活物在扭,看久了心里发毛。”他粗糙的食指狠狠戳在那污浊漩涡中心。
嗤——!
刺耳的撕裂声贯穿雨夜!一道乌光毒蛇般洞穿厚实的麻纸窗棂,砰地钉入青石刚成形的楠木阵盘正中!碎木渣溅了苏婉一脸!足有半尺长、黑如永夜的锯齿玄铁锥尾部精钢倒钩闪着寒光,锥体刻满扭曲细密的凹槽——正是专破低阶护阵的破灵锥!
“外面!”青石目眦欲裂,一把掀翻桌子扑向妻儿!
轰隆!院门如同纸糊般炸成万千碎片!三道黑色鬼影裹挟着血腥寒气撞碎夜雨闯入院落!
“爹!”青溟眦目狂吼,操起倚在墙根的劈柴厚背刀冲去!
领头黑衣人狭长的眼睛里毫无人光,锯齿短刃嗡鸣着劈向青石!刀刃裹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暗气旋——凝元修士的力量!刀锋未至,寒意已冻结骨髓!
电光石火间,青石只来得及将苏婉和青萤狠狠推进里屋门板后!他自己后背被另一名黑衣人斜刺而至的分水刺撕开,筋肉翻卷血喷如瀑!“走——!”他野兽般咆哮,抓起散落一地的灵楠木碎片,刻刀疯魔般在其上划过!一个简陋的赤炎爆裂符文瞬间成型!注入的微薄灵力让木片发出刺目红光砸向正面之敌!轰!火光裹挟木屑炸开,逼得黑衣人闪退半步!
苏婉在纷飞碎木里死死搂住青萤,发狂般将两个孩子推进后院那扇只容一人侧身过的小柴门:“去后山石洞!死也别回来!”青石如暴怒的老狮,抡起石杵、火钳劈头盖脸砸向刀锋!他以一截断掉的锄柄格住致命一刀,木屑崩裂时,另一刀已狠狠捅入他肋下!“走啊——!”那咆哮混着内脏碎片喷出喉咙!
小院已成炼狱。领头修士像挥开蚊蝇般格开青石垂死掷出的柴刀,狭长如毒蛇的眼睛瞬间捕捉到柴门闭合前那两道一闪而逝的小小身影。一股冰寒刺骨的神识之力如同活物般瞬间弥漫开来,锁向后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青溟几乎是拖着青萤在湿滑泥泞的林地里狂奔。身后母亲凄厉至极的哭喊声戛然而止,那断弦般的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爹…娘…”青萤咳喘剧烈,血沫溅到青溟衣袖上。死亡的跗骨之寒已贴到背心!黑衣人如林间浮动的血色残影,踏碎枝叶的声音催命符般逼近。
一道黑沉沉的天堑猛然截断前路——深不见底的绝壁断崖!深渊吞吐着阴冷雾气。三名黑衣人成扇形围来,领头者狭长眸子里的寒意冻结雨丝。
青萤的脸在月光下白得透明,呼吸微弱得随时会断。她低头看向怀里紧抱的、沾满泥浆的止血藤残叶和那几块在青溟家灶膛柴灰里烘烤过、此刻却依然冰凉的灰石。一丝异样的光骤然从眼底亮起!她爆发出全部力气,双手狠狠抓揉药藤使其纤维完全断裂,粘稠草汁瞬间浸透掌心灰石!她扯下自己半幅被荆棘撕裂的里衣下摆,血污和泥浆浸透粗布。少女十指在剧痛和寒冷中变得无比灵活,眨眼间将草泥裹缠的灰石用湿冷破布死死绑缚在青溟血肉模糊的左掌上!丑陋扭曲的结扣散发着泥浆、草腥和浓烈的血腥。
“哥…活…”她用尽最后一口活气把话挤进他耳朵根,“找…真…”话音未落,她爆发出生命尽头最猛烈的反推,将青溟狠狠搡进身后一道狭仄黑暗的石缝!她单薄的身体逆着山风冲向那柄索命短刃!
“萤——妹——!!!”青溟的嘶吼被风雨绞碎!黑衣人首领身法如鬼魅般贴至崖缘!凝元境庞大冰冷的神识之力如一张无形巨网,铺天盖地罩向那道石缝深处蜷缩的身影!意识锁定!
嗡!
就在那冰寒意志触及少年染血胸膛、即将刺入那团紧紧贴在心脏位置的丑陋草石结的瞬间——泥血包裹的石头深处,一股细微却无比滞涩坚韧的震荡悍然腾起!如同朽木钝斧劈进寒冰!
凝元修士的锁定意志骤然紊乱!平滑如镜的神念之网突兀地扭曲、波动!万分之一刹那的偏移!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崖边,青萤小小的身躯像被狂风撕碎的蝴蝶,被那柄冰冷锯齿短刃完全贯穿。血花在她胸前无声绽放,瞬间被暴雨吞噬。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毫无重量的残躯向后飘飞,坠入深不见底的、永恒的黑。
“啊——!”青溟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齿缝间血腥弥漫。他蜷在冰冷石缝深处,痉挛般紧握那枚温热的草石血符,似要把它碾入骨血。石符传来的微凉波动如带刺的藤蔓绞缠神经。腰间挂着的,是母亲最后时刻塞进他衣襟的坚硬石盒,棱角硌着皮肉,盒底还沾着父亲未完成的几截灵楠木碎块。
风雨喧嚣里,断崖顶传来领头者冰冷如铁的低语,混杂着一丝极淡的疑虑:“灵锁……偏移?……清理凡种,不留残渣。查尸确认!”。
青溟像具失了魂的泥偶从石缝里爬出。湿透的粗衣冻得发硬,裹着左肩早已凝固的布条。崖边空无,暴雨后的腥风中只余深渊永恒的沉寂,吞噬了所有的火与血。他摊开手掌,那团被血、泥、植物纤维裹缠得看不出原状的粗糙疙瘩静静躺着,死寂如顽石。非金非玉,非灵非宝。萤妹最后的念想。
他攥紧这粗砺沉重的凡物,用力按进心口那个血淋淋的空洞里。指尖在崖边断折的荆棘下摸索到一枚冰冷的木簪——廉价松木削成,簪头笨拙地刻着两颗歪扭的星星——是青萤发上之物。
紧握着簪子与护符,青溟转身面对风雨飘摇的远方。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白月光泼洒而下,照亮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以及一双比脚下深渊更冷冽死寂的眼。一步踏出,泥浆淹没脚踝,在身后留下深红烙印,旋即被雨水吞没。他肩上负着装满阵图碎片的石盒,腰间缠着染血的灵木块,手中紧握木簪与血符。
月隐星沉,溪山镇最后一点余烬被黑暗吞噬。山风呜咽着掠过枯焦树梢,携来若有若无的焦尸气息,缠绕盘旋如怨鬼悲啼。
仙门?不过是为噬人怪物圈养血食的另一个牢笼。
却是斩破这囚牢,唯一能握住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