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威走到李存勖马前数步,站定。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刻意的恭维。
目光在年轻晋王苍白的脸上,迅速扫过,随后抱拳,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山间的磐石,“恭迎晋王!”
“周将军辛苦!”李存勖同样抱拳回礼,动作略显生涩,“潞州,情况如何?”
这是最迫切的问题。
“请王爷移步中军!”周德威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中军大帐内,粗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驱散了一部分暮色带来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松脂、汗味和硝烟混合的气息。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中核心位置,上面清晰地用不同颜色的木块和细沙,标示出山川、河流、城池、营垒。
潞州城,被一圈密集的黑色小旗死死围困,如同怒海中的孤礁。
代表梁军的黑色旗帜,在潞州西北方向,构筑起一个结构复杂的营垒模型,那便是毒瘤般盘踞的“夹寨”。
深沟、高垒、望楼、甬道……细节毕现,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坚固感。
而在潞州城与夹寨之间,以及夹寨外围通往泽州的方向,零星分布着一些代表晋军轻骑的红色小点。
“夹寨…”
周德威的声音在沙盘旁响起,手指点在夹寨模型上。
“李思安所筑,深沟两道,阔逾三丈,引浊漳之水灌入。”
“土墙高近两丈,以圆木为骨,夯土为肉,坚固异常。”
“其上箭楼、角楼密布,昼夜不息。寨内屯兵不下三万,粮草充足,互为犄角。”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潞州城,“李嗣昭将军,率昭义残部,据内城死守。粮秣已绝七日,据死士冒死传出消息,城中……已至易子而食之境。”
“箭矢滚木,十不存一。将士伤疲,折木为兵。然其志未堕,仍在死战!”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李存勖的心上。
易子而食,折木为兵。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从沙盘上弥漫开来,让他胃里再次翻腾。
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死死钉在夹寨模型上:“将军连日袭扰,可有成效?”
周德威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手指点在夹寨东南方向一条蜿蜒的细沙线上。
“此乃梁军新筑甬道,连接夹寨与后方粮囤。末将遣史建瑭、安元信,各率精骑五百,轮番夜袭。”
“焚其粮车,毁其栈桥,断其粮运。旬日之内,已得手三次,焚毁粮秣无算。”
“梁军疲于奔命,护粮兵力倍增,运粮周期大大延长。夹寨之内,粮秣虽未告罄,然已不似先前那般充裕。”
“此乃疲敌之计,耗其锐气,乱其军心!”
“好!”李存勖眼中一亮,脱口赞道。
这声赞叹发自内心,周德威的战术精准而狠辣,直击梁军命脉。
然而,周德威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更加凝重。
“然,此乃杯水车薪,夹寨根基未动。刘知俊新至,气焰正盛,督战极严。”
“梁军倚仗夹寨之固,骄横日盛。末将数次佯攻试探,皆被其以强弓硬弩击退,徒增伤亡。”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夹寨坚固的土墙模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欲解潞州之围,非破此夹寨不可。然强攻,无异以卵击石。”
“末将麾下虽众,然攻坚器械匮乏,士卒连日袭扰亦甚疲惫,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敢问王爷…”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一丝深藏的忧虑,“有何破敌良策?”
破敌良策?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烛火摇曳,斑驳陆离地洒在周德威深沉如渊的面容上。
光影交错间,将李存勖苍白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李存璋、李嗣源、史建瑭等肃立帐中的将领,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年轻的晋王身上。
期待、审视、疑虑…复杂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
李存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周德威那双眸子里,既有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又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与质疑。
这位宿将在问他:
王爷,您千里迢迢,亲率大军而来,除了决心,可带来了破局之策?
您的“亲征”,是意气用事,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把握?
胸口的闷痛,似乎加剧了,喉咙里涌上一丝腥甜。
他强行压下,目光没有回避周德威的审视,而是缓缓扫过沙盘上那令人窒息的夹寨模型。
最终,定格在潞州城西北方,夹寨侧后一片标注着“三垂岗”的起伏丘陵之上。
三垂岗!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剧本里那场名垂青史的奇袭,那片雾气弥漫的山岗。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松脂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醒。
他不再犹豫,伸出手指,稳稳地点在沙盘上“三垂岗”的位置。
“周将军,夹寨坚固,强攻自不可取。然梁军久围潞州不下,士卒疲惫,将校骄惰,此其一。”
“朱温疑心父王诈死,仓皇遁走,梁军上下军心浮动,此其二。”
“刘知俊新至,急于求成,必疏于对侧后之戒备,此其三。”
他每说一句,手指便在沙盘上移动一下,仿佛在勾勒敌人的致命弱点。
周德威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从最初的凝重,渐渐转为专注,最后透出一丝惊异。
李存勖的手指,最终重重落在“三垂岗”上。
““此地,三垂岗!距夹寨西北角,不过十里。居高临下,俯瞰梁营。山势起伏,林木丛生,正可藏兵。”
“据本王夜观天象,未来数日,此地,将有浓雾!”
浓雾?
周德威的瞳孔,猛地一缩,作为宿将,他太清楚浓雾对于奇袭意味着什么。
“本王之意,大军主力,秘密潜行至三垂岗下,匿于林间。”
李存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周德威。
“待浓雾最盛之黎明,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夹寨西北、东北两角。填平壕沟,焚毁寨栅,内外夹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沙盘上划出两条凌厉的进攻路线,直插夹寨心脏。
“此战,贵在神速,贵在出其不意,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周将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