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绚美华丽的故事中脱离,她如同一只被交易的牲畜,跟着人群经过持枪壮汉们身旁。
洛浮尘麻木地顺从,她想自己一定漏掉了些什么。
但一时半会是想不起了。
既如此……
她细细回想着方才看到的景象,推断逃脱的可能。
走过的道路呈碎片式组合成一张地图,但她知道的还是太少,地图并不完整。
大脑一片空白,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用外面的常识行动,也没有行动的目标。
洛浮尘保持着高度警惕,做一个非必要不张口的哑巴。
少男少女们每十人一组,总共被分为六百零三组,每组各配两个“组长”管理。
她领到统一的服装,上面标号576,组号419,组长是两个男人。
十个组员,除她以外两个痛哭,三个大骂,三个面如死灰,一个快活哼曲。
“安静!”不知几年前的老式音响发出尖锐尾音。
燥乱的会场中,无人理会。
于是几声枪响,伴随众人尖叫,几个被溅上血的人吓傻了,一动不动。
洛浮尘感觉血液凝固了。她自幼胆小,现在也没些长进。
终于安静了。她心想。
落针可闻的会场中响起一串稳健的脚步声。
一位老人走上演讲台,在换气扇的风声中开始讲话。
“欢迎大家。这里,是未来教育基地。来到未来,创造未来。在这里,我相信你们,能舍弃过去,好好改造。成为栋梁。”
成为栋梁,但没说成为哪里的栋梁。洛浮尘分析着。
舍弃过去,可能是永远留下或其它意义上的“留下”。
好好改造……用了改造这个词。也就是说以后日子不是一般的困难。甚至改造代表着同化。
想到这里,她四处张望,目光扫过每一个工作人员。
孩子们继续抽泣,老人宣布欢迎仪式结束,组长带着他们前往住处。
十人一间,厕所公用,一层楼配一个卫生间。
呃,还是上下床。洛浮尘嘴角微抽。呃,她还是下铺。
面对生存问题,她犹豫片刻,果断举手。“我要换铺。”
“换铺?你怎么这么些事事!能睡睡!睡不了也给我睡!”
洛浮尘再次沉默,上下打量过对方后点头。
对方转身,她悄悄靠近。一脚,踢向某部位,接着熟练进行武力压制。
一打二,完胜。
她眼神如常,两个胖汉子愣是从中看出冷意。
她再次重复,“我要换铺。”
许是觉得被组员痛打一顿太过丢人,两个组长并未声张。
他们拖着断掉的腿和下凹的骨头,滚去了医务院。
而洛浮尘,自作主张换了上铺。跟那个面如死灰的女生换了。
很恶心人的是,男女混寝。
为了自身利益着想,也算顺带顾及一下其余4个女主,她把5个男生打了一遍。混战。
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危险因素,她又把几个女生看了一遍。
打一顿?呃……不太好吧。除了打一顿还有别的办法吗?好像没有。
纠结之时,其中一人及时开口,“我,我听话。”
剩下三人跟着附和。
哦,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初步解决。
划分出自己区域后,洛浮尘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
她当时竟然忘了,对方可能有枪。一打二可以,但要是他们叫人一起回来报仇,或是其他组织上的处理……
啊……冲动了啊。不过她不在乎。金钱>舒适>生命>感情。
如果要她过的不舒心,还不如去死。
原先的两个组长回不来了。又换了两个新组长。
新组长带他们熟悉环境,交代规矩,并未提及打人事件。
这里每五步一个带枪士兵,她不懂枪,只知道算长的那种。从做工看,私造枪械的可能性更大。
监控会转。大概360°无死角。厕所也有。
组长好像没有枪。是没资格拥有枪械还是藏的太好?
排气扇……目测也看不明白有多高多大,没那能力。如果拆开,有可能够容下一个体型较小的人。
积分制消费,简单类比一下,物价比外面贵不少。
下午,洛忆酒明白“改造”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他们的目的,像是要把人打造成单一领域中的佼佼者,再进行控制,变成“死士”。
可供选择的科目很多,涵盖方方面面,最适合干哪行就学哪行。
哈,原来“毕业包分配”是这个意思啊。我亲爱的妈妈是否知道呢?应当是知情的吧,
或许,他们确实不是把我卖掉了。
洛浮尘有意降低存在感,多收集些情报再行动。但连续四天的魔式训练已经使她的精神达到极点。
终于,第五天,刺耳的起床铃压断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吃饭一顿5分钟以内,两小时上一次厕所,无处不在的漫骂催促,监控枪口,男女混睡……
铺天盖地的压抑使她喘不上气,这日子谁受的了谁过!老子不活了!
她又动手了。腥红的眸子里倒映着组长窒息的脸,熟悉的快感油然而生。
她想起母亲那时骂她,“你有什么资本拆掉监控!”
那时她没回答。
因为她不要命。她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
枪口对准了她,洛浮尘眼都没眨,徒手掰弯枪管。
这个情况把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
什么?这枪这质量也太菜了吧?还是我什么时候这么牛了?
她一愣神,被众人抓住时机制服。
她还在愣神,思考刚才发生的究竟算怎么回事时,有人将她保下。
她仍在愣神,思考要不要再次暴起伤人时,她的档案已从美术部转到军务部。
于是洛浮尘站在军务部部长面前,接着愣神,思考一拳打到对方脸上会有什么后果。
对方说他姓艾,她沉默。
对方说以后她到军务部学习,她沉默。
对方交代完所有她需要知道的,她还是沉默。
“……木衍,带她下去。”对方捏捏眉心,吩咐道。
嗡——洛浮尘的神经猛得一跳,脑海中响了起来。
她死盯着对方的脸,瞪大了眼,小声嘀咕,“艾博?”
对方抬头,“你认识我?”
洛浮尘一时停止了呼吸。
哈,哈哈。我就说,我一定,漏了什么。
她扶额,无声狂笑。
斯卡姆,利尔维亚,圣米瑞厄,旧都,灯塔,克莱伦纳……
重叠了,一切都重叠了。不对,这不对,艾博应该早死了才对,木衍也不可能……
这是,梦吗?还是我,本身就不存在?
可就连“灯塔地下是军事基地”的设定也吻合呀?
世界仿佛静止,只剩她一人不断质疑。
“啊……是这样吗?弈,你是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吗?”洛浮尘抬起头,竟看到[星空]的纹理。
“元惜也有参与吧,为了救下她。”洛浮尘想起来了。那些因被打断而没能接收到的故事。(这个“她”指忆酒)
不,或许该称之为,“历史”。
拉维纳尔的存在,利用元惜的计划,无数记忆涌入脑海,甚至混杂着其他转生者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
名为忆酒的灵魂早已在一遍遍折磨中走向消亡,只留下一具无法死去的躯壳,继承她最后的意志。
活下去。还她自由。将本该属于她们的自由,物归原主。
现实与梦境交叠,她早已忘却何为虚幻。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是否真实,对她造成的伤害都是实在的。
脑中事物混乱不堪,清晰的只有她的女儿和复仇计划,与还其自由的意志一起,从一片混沌中脱疑而出。
在一片昏暗中只盯着一个光点看,四周便会被黑暗吞没,只剩那个光点。
元惜,便是那唯一的光点。
她的女儿,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意义与支撑。
许久,洛浮尘才缓了过来,慢慢理清信息,加以推断。
众所周知作者的智商上限代表角色的智商上限。笨的造物主整不出聪明的造物。
所以,首先可以确定弈这个傻孩子拥有自我后通过[星空]分出多个平行空间,试图找到一种救下所有人的办法。
再者,有极大可能元惜这个傻孩子为了救下忆酒一遍遍以身犯险,甚至可能跟拉维纳尔对上了。
或者,元惜已经被拉维纳尔……
怎么可能啊!谁都不相信也要相信元惜啊!元惜那么厉害的人,出事的可能性为零好吧!
总之,发生了什么事让弈分出多个平行世界,这是事实。
忆酒已死,拥有[星空]控制权的只有弈。虽说只是部分权能,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弈了。
其它世界的大能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为什称她们为傻孩子……因为洛浮尘自认比她们更蠢。这简直就是一群傻 B的游戏。
收起思绪,洛浮尘发觉气氛诡异。
有点子尴尬。于是她开口打破沉默,“做笔交易吗?艾大将军?”
少女一直以来浑浊愚蠢的眼中闪过精光,嘴角扬起的笑意,若有若无的威压,让人不自觉相信,这人很危险。
“我有足够的筹码交换,就看您的意见了。”她接着说道。
见对方并不打算相信,洛浮尘嗤笑一声,准备给他带来些小小的震憾。
“无念被人骂没人要的小孩了哦~你好像还不知道呢~”俏皮的语气配上贱兮兮的笑容,无疑是在艾博的红线上蹦迪。
“别这么看我啊~学美术的哪有不疯的。“她的笑意越发深切。
艾博终于开口,“你的美术成绩垫底。”
笑容收敛,她正常了不少。“要不我为什么会疯?”
MD,又冲动了。这行为几乎是在宣战,可我只是想榨干 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不过倒是如她所愿,艾博在一周后同意交易。
洛浮尘开门见山,“我要一个没有监控没有别人独立卫浴的房间。”
“我只是同意听听你说的。”
她笑着摆手,像听见什么笑话。“从你单独来找我时起,你就必定会答应我的条件。更何况,想空手套白狼?我并不是非你不可,是你需要我。”
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使他来找自己,但洛浮尘太了解他了。
软弱,妥协,面上却像有包袱一样绷着。
“答应交易”什么的,只会是走头无路后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叹口气,有些同情。
“我不难为你,这对你而言轻而易举,作为辛苦费,我可以答应你,无念不会死。”
艾博并未做出任何承诺,洛浮尘也没再给出任何有用信息。
告诉他最关心的信息,也只是给他一颗定心丸,方便利用。
切,一群蠢货,智力相当的情况下跟我玩心眼?
她从未掉以轻心。提升实力,扩大资本,设想可能出现的情况,计划对策和下一步行动。
有时她也会想,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可没有结果。她只是单纯想算计艾博试试。
成功与否,都不会对[剧本]产生什么影响。
是的,她已经写出了[剧本]。
人心这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她从不愿将赌注压于此处。
没多久,洛浮尘再次惹出事来了。
看着对方因愤怒而极度扭曲的脸,她再也压不住杀意。
看,他多么可爱啊,气极败坏,急于证明自己而自乱阵脚的小丑……真是,太可爱了。
这个可怜人成了洛浮尘手上第一条人命。
“你都不知道恐惧吗!”木衍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可人儿。
“恐惧?”浑身是血的她一歪头,眼中清澈愚蠢,透出不可抑制的兴奋。
木衍清楚,面前的少女在极力克制。她说的话更是让他感到震惊:
“我自幼胆小,可是,可是你不觉得,恐惧的味道,比虚无的爱意更加美味吗?”她的眼睛,单纯到令人背背发凉。
她捧着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如获至宝般炫耀着。
若不是艾博出面控制场面,她就要将那颗心吃掉了。
不出所料,艾博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由低声“咯咯”地笑,转为放声大笑。
搬到新住处后,洛浮尘才正常了些。
细细检查过后,她哼着小曲,泡上杯茶。礼仪优雅挑不出错处,没有死板之感,反倒显得欢快灵动。
“学过?”艾博问。
“没有啊,看电视看的。”洛浮尘轻抿一口,“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的问题,你都能回答?”他习惯性敲击桌面。
“基本。”
“你说过无念不会死。”
“是的。”
“用什么办法。”
“快刀斩乱麻。”
“我们没有这个实力。”
洛浮尘轻笑,“还不明白吗?是你没能力,不代表我没有。”
“如果你能做到,就不需要与我交易。”他想看到她露出马脚,可对方似乎十分自信,镇定自若。
少女慵懒地斜靠椅背,小勺缓缓搅动茶水,高傲地望向他。
“底牌不是我放肆的理由,艾大将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如她所料,艾博沉默了。
“神明只是个幌子。”她自顾自说着,“只是人类如此称呼,实际上只是更高等的生物罢了。实际上,尔利斯是个鸟笼。境外者也是造物主为让你们认为这不是个“培养皿”而顺带创造的。连同他们的侵略也是。”
所以你们自以为的“胜利”与“自保”,不过是一场傻 B们的游戏。
茶杯置于托盘,洛浮尘正眼注视这个最大的傻 B。
“教我杀人吧,我帮你们摆脱命运。”
“你还用教?”
她微微一笑,“我要杀的漂亮。更正说法,教我怎么漂亮地杀死他们吧。”
这一年,洛浮尘14岁。
她夸别人“生得俊俏”,礼貌且优雅地询问,“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能否将您做成我珍贵的藏品呢?”
她在军务部以“杀人狂”出名,而她本人显然很喜欢这个称呼。
能力测评,她稳守阵地,尖叫声,求饶声,彻夜交织混响。回应他们的,是人头落地,生命终结。
艾博告戒她,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她翻个白眼,“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过去我不过是因能力不足而被迫尊纪守法。”
她曾说,“我就喜欢听他们哀嚎,看他们崩溃。就喜欢让他们体会比我所受,强一千倍,一万倍的痛苦。仅此还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我要拉所有人,下、地、狱。”
“你经历了很多?”艾博问。
“我倒希望他们对我差点。”其实她不过是想找些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冷血无情,而过往无疑是最完美的。
时间流逝,15岁那年,上面突然组织家长来看看孩子。美其名曰,学生家长见面会。
整整一年,洛浮尘一通电话也没打过。听到这个消息,她罕见地没了动静。
“怎么这个表情。”
她回神,张口就来 。
“觉得你有点可怜,只因物主一句不喜便被剥离了情感,不仅是一块垫脚石,还是一块无关仅要的垫脚石,在配角的故事里当个配角,是个完美的失败品。不是在带孩子就是在带孩子的路上,带完无念带我家阿苑,现在又带我,[剧本]开演后又要带我家阿苑,哎~太可怜了。”她抱臂摇头。
艾博照旧将她发自内心的胡言乱语记下,一言不发。
那天,来人是她的父亲。
“妈妈呢?”
“你妈忙。怎么,就你还值得你妈大老远跑过来?”
洛浮尘破天荒的沉默,甚至点头表示赞同。
“军务部?你妈不是让你来学美术?”
熟悉的腔调,趾高气扬,仿佛梦回过去那段被摁到地上打骂的日子。
“说话啊!哑巴了?!”
胸腔中燃起火焰,她双手握拳。
不,不能打死他。
洛浮尘猛然意识到,自从来了这里,自己变得十分嗜血,且特别冲动过激。
她缓缓松手,保持沉默。
持枪人士都将枪械藏起,监控仍在不停运转。
组长一通废话后,请每个人说来到这里后有什么想对父母说的。
轮到她时,少女倚靠墙角,冷笑着。
一室寂静。
良久,她开口说道。
“把我送来这里,是你们做的最正确的决定。诚然,这里俨然地狱,但要说伤害最深的……我第一秒想到的竟然不是你们偷安在我房间的监控,不是逼我改作业改到12点,而是我妈那句,‘你也伤着啦?我怎么没看到’。你曾经说我可笑。我也觉得可笑。笑你们从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笑我受的伤于他人而言不值一提,笑我最终长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洛浮尘平静地叙述着,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狠狠瞪着这个男人。
13岁那年,她笑得开怀,不经意间抬头,黑白监控闪着蓝光,一动不动紧盯着她。
她僵在原地,直勾勾与其对视。
她想低头,不去看它,可动不了,恐惧在心底无限蔓延……
她一声没吭,全当没有发现。对家最后的归属感与安全感在它的注视下分崩离析。
那天过后,她做了一个梦。
男人们吞云吐雾,烟云笼罩整个客厅。她刚刚起床,房门正对沙发。父亲站在门口,视线死死黏在她身上。
她分辨不出有多少人,尼古丁模糊了男人间的界限。他们黑压压一片,坐在那里,齐刷刷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在梦中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她不断深呼吸,在众人的凝视下穿上衣服,扣子却怎样都系不上。
她忍住眼泪,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
“爸,怎么了?”不要哭,不要生气,会被打的。
几天后,晚上十一点,数学作业还没写完。
很不幸,在父母睡觉的催促声和老师的压迫中,她崩溃了。
于是她把监控拆了。
“你凭什么动别人的东西!你情绪不好就可以动别人的车西了吗?你有什资本在这跟我横!你也就是仗着家里人不会对你怎么样才敢在这给我横!你出去试试,有人管你吗?”母亲训斥着。
“要是我们想安,你拆了也没用,下次直接给你换成针孔的,让你找也找不着。你光想着我们是在监视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出了事怎么办,安个摄像头我们好去帮你啊!”母亲打骂着。
针孔的。
一种无力感涌上来,她突然觉得没必要说什么了。
她的确不是块学习的料。
自从上了小学,她就被逼着学到12点往后。早上5点,又要起床上学。
时间一长,加上压力过大,她失眠了。
整宿整宿睡不着,又因怕休息不好而不断内耗。
焦虑,哭泣,随后父亲会因她的哭声而踹开房门咒骂她。
于是后来,她连哭都不敢出声,外面有一点动静都能吓到噤声。
她有些乳糖不耐受,喝牛奶会上吐下泻,他们又会逼她喝下去,说:
“专门给你买的,为什么不喝?给你点好东西还是我们的错呗!”
其实她很清楚,懦弱的是她,无能的是她,妥协的是她,可笑的是她,不识好歹的是她。
“妈妈,对不起。”
“什么事?”
“我为我的降生道歉。”
她身处谷底,一袭白衣,翩翩起舞。
碎石划破脚掌,银铃于耳边奏响。
她笑啊,她闹啊,泪水无声飘落,她浑然不觉。
喉间哽咽,泣不成声。
鲜血淋漓,她一刻不停,旋转着,旋转着……
“我遗憾自己不是一株白莲,又庆幸自己不是一株白莲。”
洛浮尘抬眼,父亲恼怒的脸映入脑海。
他抬手欲打,又愤愤放下,旋即一脚将她踹飞。
人摔在地上,犹如残破的布娃娃。混沌而无光的双眼再次浮现,失了往日光彩。
她从地上爬起,拂去灰尘,猖狂地笑起来。
他曾把她肩骨打错位。
伴随着惨叫,他的左臂肩骨断裂。
他曾把她腿打断。
轻轻一踩,他痛苦哀号。
洛浮尘凶名在外,无人敢拦。
“你要造 反啊!”
她笑意加深,“当然不,先生。我不过是想让您明白,现在的我不反抗,不是因为惧怕你的拳头,而是因为我的教养。”
摄像头闪着蓝光,将一切尽收眼底。
看似无情的她也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少年向她挥手,笑容温暖。
她面无表情,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按按心口。
啧,把它挖出来扔掉吧。
洛浮尘不断分析着,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包容她奇怪的关注点?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包容她的脾气?还是因为第一次有妈妈以外的人对她好?
亦或是因为他与她兴趣相投,三观一致?又或是因为他笑起来好看到想把他做成提线木偶?
洛浮尘看不透,也想不通。
怎么会有智障透过杀人狂的滤镜还能对她好?
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是阴谋。
虽然她想不明白是谁,为什么要算计她。
她直观那清纯少年的眼睛,唤他姓名。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所以请你去死吧。”
这是她手上第几条人命了?不清楚了。也并不重要。
她怕,怕将那温声细语当真,怕有人走进自己内心,怕除阿苑以外的人能融化她冰冷的外壳。
所以请你去死吧。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直到少年断气,她才敢摸摸那张一直想摸的脸。
少女忽而笑了,“对不起。你救不了我。”她轻声道。
若有人能救我,那人定是自己。
洛浮尘用了三年时间摆脱过去。
16岁那年,她帮艾博离开灯塔,顺便利用他带自己离开。
艾博在灯塔做出的贡献只够他带两个人走。
日辉倾洒,她抬手挡住太阳。
“啊~突然觉得灯塔下也很不错。”她努努嘴,拒绝了木衍的伞。
连洛浮尘也为他不平,累死累活当牛做马,连尊严都没有纯牲畜的听话程度竟然只能带走两个人,一点财产带不出去,连个头衔也不给。
艾博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洛浮尘自己也清楚,如果是她会做的更狠。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有木衍看不清,傻傻向她介绍以后有多艰苦。
“出来就得从基层干起啦!好歹出来了嘛,少说也是好事一桩。以后睡木板,盖树叶,大小姐可别嫌弃。”
条件艰苦,颇有吃猪食,当牛马之意。倒是出人意料,一向金贵的洛浮尘竟然没有挑三拣四。
她觉得这氛围下不吃草就已经很好了。
洛浮尘偷瞄了眼艾博,这个男人也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正派角色。跟这种人相处,总让她觉得反胃,不自觉就想跟他反着来,跟他作对。
这种感觉用什么来形容呢……羞愧,对,羞愧难当。
身为反派,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遇见老鼠药,直接应激。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上不得台面(不对啊,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心怀天下的男人现在还不是手握兵权的艾大将军,也还没有被腐 败磨灭所有豪情壮志,只是一个蹲在火堆旁抽烟的杂牌兵。他还在想着未来。
洛浮尘啃面饼的动作停顿,再次看向左侧方那个壮实的脊背。
无念三四岁时他入了灯塔,无念十几岁时他爬了出来,不到五年又成了一方镇守。
“怎么了?”木衍咽下嘴里的食物,也看过去。
“他有好几年没见他宝贝儿子了。”
其实她很敬佩这种人,可惜在这个世界里,这种人太少了。少到褚昭根本不在意这些翻不起浪花的勇士。
可惜艾博一定会死,可惜自己是个阴险小人,可惜能救他们的人不在乎他们这些复制品。
或许也不是不在乎,她现在还无从得知。
在洛浮尘胡思乱想之际,木衍回自己的帐篷睡觉去了,艾博将烟头扔进火堆,铲土灭火。
她一下反应过来,把饼往嘴里一塞,叼着就扑向草地上放着的最软的被子,一下扑倒,抱着滚到自己的帐篷旁。爬起来,抱着被子冲进帐篷,关上拉链。
开玩笑,我可没有那么无私高尚,我就是个无耻小人,感慨归感慨,拿自身利益做贡献也得先看自己生活质量。
艾博灭完火,抬头只见快速拉好的帐篷门。
艾博:……那被子本来就是给你的,抢什么。
这就是两人间的思维差了,艾博还把她当个小辈,洛浮尘只认为他们之间是利用关系。
奔赴那必死战场的前一晚,洛浮尘双手捧着暖手炉,坐在圣廷十七楼的窗上,面向大片大片的星空。
下方是行政区忙碌的灯火,上方是静到极致的空气。只要轻轻一推,这个女孩就会掉下高楼,粉身碎骨。
她好像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对她这样多疑的人来说实在是奇怪。
洛浮尘突然回头朝他一笑,打破沉寂的,潜藏着淡淡杀气的氛围。
“回来以后,陪我喝酒呀。”
月光撒在她的右脸上,同这少女一般冰冷。
她笑得天真,艾博却看出这笑容下的深意。
“嗯。”
两人都很清楚,他不会活着回来。
“放心好了,无念会活下来。”
“谢谢。”
艾博只能相信她,不得不信她。
也许,早在那个决定答应她条件的时刻,他就已经走投无路了。又或许,在他无视妻子阻拦,一意孤行时,结局就已经注定。
战火四起,销烟纷飞,大地一片暗红。女孩优雅漫步至此,朝他笑笑。
“她没想让你死。但我一想到她当初写好的结局就兴奋。”
洛浮尘站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眼中亮起流光,掩嘴说道。
“想到了嘛~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推动的。‘忠诚的将军死于战火,悬墙示众’。多美啊,可她没写。”
她想到些什么,大笑起来,肆无忌惮。
“哈哈哈……艾大将军,你可真是,可怜至极!一意孤行,妻亡子离,一被去情,二被利用,三被嘲讽,四被唾骂!哈哈哈哈……走头无路,信一疯人,得一残尸!”
“哦,对,告诉你吧。”她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此局无解,无念必死。”
这也是我的美学之—哦~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在我太了解你了。
如其所言,艾博烧焦的尸首悬于城门,始作俑者注视着她的艺术品,心满意足。
众人见了他的惨状,却无一人将他解救。
她想,如若这能引起弈的注意,那就省了许多事。
可惜并没有。又或许她注意到了,但没有什么动作,或洛浮尘未能发现她的动作。
洛浮尘第一次尝试动用那力量。
脑海中回响着他人的谩骂,痛彻心扉。剧痛蔓延,动弹不得。
好疼……太疼了……
[罔月]汹涌,吞噬夜色。意识逐渐模糊,却发觉,自己好像站了起来……
[过了多久?不清楚。只知道是好久好久。
身体,越来越差了。
这又是谁的身体?
力量越来越强,可我,快要撑不住了。
为什么,我在难过。
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多好多次了。多到,记不清。
这里好熟悉。
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好难受……好想结束……还有多久……]
剑刺入胸腔,她猛得清醒过来,眼中倒映着那张精美坚毅的脸。
洛浮尘莞尔一笑。
找到你啦,阿苑。
她那如钻石般的,玲珑剔透的异瞳中,闪烁着泪花。
洛浮尘抬手,握住穿透胸膛的剑刃,那把忆酒亲手为她打造的剑。
“哈,咳咳……你不是,喜欢用大剑砍人的嘛……怎用起单手剑了呢?”
一用力,身体与剑分离,手仍紧紧握着,鲜血滴落。
洛浮尘失了力气,向下倒去,元惜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抱的格外紧。
那剑就那样躺在地上,泛着蓝光。
她听见元惜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好久不见,忆酒。”
她听见弈做出判断,平静如常。
“这只是具无法死去的躯壳,主已经死了。”
意识仿佛连接上[星空],一尊塑像隐于黑暗。
荆棘从少女左眼刺出,缠绕上她的脸颊,架构起那残破的天使羽翼。干枯血迹妆点暗色荆棘,少女本人也暗淡失色。
浮尘望着她,“忆酒。”
少女睁开眼,冲她笑笑,“浮尘。”
“弈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
“哦。”洛浮尘应上一声,直接了当问道,“我能做点事吗?”
忆酒再次垂眼,微微摇头。
“你也不希望元惜痛苦,所以才会回到过去修改历史。我也一样,为什么不行。”洛浮尘态度认真,试图说服。
不多时,忆酒回复道,“我坚持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维持现状。就这样就好,拦住拉维纳尔,直到泯灭。”
“所以你将意识上传[星空],就是为了多撑一会儿?”她有些气恼。
“是。”
“可我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得到解脱!”
“你的剧本我了解。”忆酒声音轻柔,染着几分不甘与伤感。“我也想到过,可元惜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现在就是折中的结果,最好的结果。按这样推算,元惜会变成那种令人讨厌的样子。”
(译:按这样推算指的是按照[剧本]推算)
她话语凌乱,但洛浮尘听懂了。
“所以……”她咬牙切齿,“你就为了你的‘艺术品’,扼杀她的一切希望吗!你明知道她不是你,不是个物件,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明明清楚她有多痛苦,明明最后也那么爱她,为什么不救她!”
忆酒沉默许久,“……抱歉,信息上传时间偏早,我没有‘爱她’的相关记录。”
洛浮尘人傻了。合着到头来,你TM就只是个人工智能呗
或许这个“忆酒”的第一法则就是爱“元惜”,而“元惜”的数据不能偏转。
“况且,”忆酒继续说道,“元惜变了,你也就不会继续爱她。如果元惜变了性格,没了能力,失了相貌,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她就不是元惜了,你也不会如此爱她。”
现在轮到洛浮尘沉默了。
是啊。她说的对,就算是在自己的[剧本]里,元惜也还是要受苦受难,得到力量。
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
“可是。”洛浮尘喃喃,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起码要给她选择成为谁的权利啊,她不能一直,一直都是你意愿的容器,她该自己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忆酒的语气中带着冰冷。
“不管你对元惜他们的态度是什么样的,我不想让未来那个被同化的自己玷污了她。你控制不了她们,影响不了她们,[星空]只会听从忆酒的命令。”
洛浮尘轻笑一声,“可我记得,不止有你能动用[星空]。弈也有部分权能。”
“……如果弈同意你的计划,那我不会阻拦。”
“谢谢。”
光影轮转,再度睁眼,头痛欲裂。
洛浮尘扶着头,大口喘息。
发生什么?她仔细回想着。
她好像看到,世界之外的罩分崩离析,黑雾涌进来,星空灭了。
她好像看到,自己手中化出黑剑,杀光了这里。
然后阿苑刺了我一刀,我清醒了。
然后见到了忆酒……
刚刚,我好像在跟弈说话?!
她抬起头,刚好与弈对视。
“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弈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兼伤感。
“啊?”洛浮尘十分迷茫。
忆酒强行修改过去,导致故事线出现错乱,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洞。她想尽办法缝补,最终也只是表面上补好了而已。
自她确定修改的那刻起,过去全部扭曲,相应的,扭曲也集中在元惜身上。
忆酒淡化了瑞勒带给她的痛苦,又去缓解剩下的痕迹所导致的痛苦,可没被忆酒知晓的扭曲产生了。
元惜原有的意识被分裂出一部分,是修改后的剧情线生长出的意识。
它只有一点点,与主意识相差不大,两个意识融合又分裂,时而相对时而相同,谁都没有发现她出了问题,她自己以一种强势的生命力慢慢达成了平衡。
她的痛苦没有减少,有时她会混沌,割裂,有时感觉世界散发着淡淡的灰黑色,有时感觉一片清新的绿意从眼前闪过。有时候她会有点想哭,可她早就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元惜只当是实验的后遗症,毕竟这种小问题和大问题都出现过。当然,也有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成分在。
这些未能发现的问题被心怀歹念的拉维纳尔发现。很久以后,已经死去的忆酒才从她那里得知。
洛浮尘想救她。
第一要做的就是修复漏洞,这个漏洞导致整个世界脆弱不堪,也间接导致了忆酒的死亡。
而比起缝缝补补,她更希望能用更彻底,更不容易再次出现扭曲的方式——推翻重来。
避开所有已经出现问题的部分,只采用基层代码,重新沿忆酒的大纲走一遍。只要控制好时间节点,在事情发生前干预,替换上新的故事线,改变的是未来而非过去,就不会出现扭曲的问题。
只要保证元惜还是那个元惜就行了。
洛浮尘希望新的故事能与旧的故事相差不算太大。但这件事应该由她们自己决定,而不是她。
她从不是个愿意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安全感的缺失让她疯狂想把一切因素都考虑到。
[剧本]很久之前就整理出了大概,她一直在修改补充,恨不得把一切都计算一遍。
除了元惜。她是整场戏剧中唯一不受任何计算的变数。
再就是拉维纳尔的问题,计划成功的话,相当于整个尔利斯消失又重现,一开始尔利斯向外传播的信号会降至最低,对拉维纳尔来说,尔利斯突然消失了。
拉维纳尔不会放过这个能让她逃离囚笼,毁灭世界的机缘,她一定会找,疯狂的找。
她的耳目能达到什么程度,洛浮尘不能确定。
关于她的消息只得到了那么一次,且是不知多久之前的信息了。这段时间里她又积攒下多少力量,目前是何状态,一概不知。
洛浮尘只能赌,赌在她重新找出尔利斯前,[剧本]最重要的部分能够完成,元惜能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躲也好,藏也好,障眼法也罢,洛浮尘要争取时间,争取到足够元惜完成脱变的时间。
然后拉维纳尔会找过来。
“我会杀了她。”洛浮尘眸光凉薄,眼中是与安知礼极为相似的狠厉与坚定,语气中带着蚀骨的寒凉。
“只有这一次机会,我要引狼入室,关门打狗。”
这是个连洛浮尘本人都觉得荒诞疯狂的计划。可不管弈支持与否,她都会这么做。
弈答应了。虽有片刻怔愣,似乎是被吓到,但还是答应了。
“不用担心元惜,她的信息是写在基层代码里的, 尔利斯本质上是围绕元惜建造的舞台。”弈说道。
而[潮沫]是忆酒送给元惜的礼物,与格娜雅的神力一同放在传承里。
不是[潮沫]选择了元惜,而是元惜选择了[潮沫]。
弈利用星空,将时光倒转,除了弈自己的空间[阿里比斯]和她们两人,整个尔利斯都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初。
忆酒的意志和元惜的痛苦一同压在洛浮尘身上。
“在扭曲的痛苦消失前,就由我来做这个承载体吧。”
“我本来就不想让她痛苦啊,既然一时解决不了,那就让我来替她承受吧。”
下一步,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改变原有故事线。
于是,赌局开始了。
洛浮尘将自己与整个尔利斯压上赌桌,为元惜求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她披上长袍,从此将扮演好“忆酒”这个角色。
直到……
“直到曲终人散,剧目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