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医院
"今日见點啊?"(今天感觉怎么样?)妻子在床旁轻轻抚摸阿光的额头
男人坐在正对面,严肃的神情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我训咗几耐啦?"(我睡了多久?)
"三日啦,学校边学成點啊?"(三天了,学校那边学得怎么样?)妻子温和地问
"英文,葡文,国语,数学,科科都合格"(英语,葡语,国语,数学,每科都及格)阿光自豪地说
"阿光,"阿菜发话了,"记住,人最无耻就系忘根,宁丢故乡田,莫丢故乡言,故乡田我哋已经丢咗,无得返转头了,但系故乡言,呢一世人都唔可以忘记"(记住,人最无耻的就是忘本,宁可丢掉家乡的田地,也不能丢掉家乡的语言,家乡的田地我们已经丢了,回不去了,但家乡的语言,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唔该你赞下個仔啦,"(请你夸夸儿子吧)少琼缓解了一下火药味,"家阵学堂教咩佢话事咩?"(现在学校教什么他说了算吗?)
"阿光,记住,"(阿光,记住)阿菜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系番禺人,你阿妈系顺德人,我哋两个都系广东人,广东話唔单只系一门语言,佢仲系你出身嘅象征,我哋饮珠江水,唔差过人哋食鬼佬米,有句说话叫作,广东佬,火气旺,知荣辱,有骨气,無咗骨气丢嗮根嘅人,风一吹就散,最抵死俾人睇唔起"(我是番禺人,你妈妈是顺德人,我们都是广东人,广东话不只是一门语言,还是你出身的象征,我们喝珠江水,不比别人吃外国米差,有句话说,广东人,脾气大,知荣辱,有骨气,没了骨气丢了根的人,风一吹就散,最该死被人看不起)
阿光有些害怕父亲的眼神:"阿妈,我哋系几时过澳门架?"(妈妈,我们是什么时候来澳门的?)
听到这个问题,两夫妻互相对视片刻,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密密麻麻的小渔船停靠在岸边,岸上,一户人家正在烧纸
阿菜来到跪在地上的母子跟前,看着老黄的遗像,也鞠了三个躬
老黄的妻子含泪问阿菜:"阿黄點死架?差佬同我話系走私,我知绝对無咁简单"(阿黄怎么死的?警察跟我说是走私,我知道绝对没那么简单)
阿菜正要说話,当他看到母亲背后的小女孩时,改变了原本的说辞:"有个捞佬拆板个阵,唔觉意跌咗落河,阿黄系为咗救佢......佢系被人老屈咗"(有个北方人拆木板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阿黄是为了救他......他是被冤枉的)
妻子看着阿菜,明白了他那藏爱话语背后的意思
阿菜瞥了瞥四周,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递给女人手上
"呢啲系船厂俾你地嘅补偿,"(这是船厂给你们的补偿)阿菜为了不让对方难为情,编了一个谎言,"由我负责转递"(由我负责转交)
"菜哥......多谢你......"(菜哥......谢谢你......)
"啱先咪講咗咯,系公司补偿,使乜多谢我啫"(刚才不是说了吗,是公司补偿,谢我干什么)
女人没再说话,只是攥紧了那一百块钱,指节泛白,突然膝盖突然一弯,重重砸在泥地上。她拽着女儿的手腕,硬是把孩子也扯得跪了下来
阿菜看见女人嶙峋的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额头几乎要抵到黄土。小女孩被拽得一个踉跄,膝盖磕在碎石上,却一声不吭,只是茫然地望着父亲的遗像
阿菜几乎是本能地扑跪下去,粗糙的手掌抢先一步垫在母女俩的膝盖下。三人的膝盖隔着薄薄的布料相撞,他能感觉到女人瘦骨嶙峋的腿在发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唔使跪......"(不用跪......)阿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老黄的遗像,是那肉墩墩又憨厚的笑容,旁边潦草地写着:
【珠海斗门
黄志忠
生于1912
逝于1952】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三人的影子在暮色中融成一团模糊的黑,像滩涂上搁浅的船
夜晚
煤油灯的火苗在咸湿的海风里摇晃,少琼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像一张破败的渔网,松松垮垮地挂在木屋的板壁上。
她坐在矮凳上,膝头堆着青灰色的旧网,手指在网眼间来回穿梭。麻绳浸了桐油,硬得像刀片,割进她指腹的裂口里。血珠渗出来,她往围裙上蹭了蹭,继续穿针引线。
阿光的咳嗽从里屋传来。她动作一顿,侧耳听着,直到咳声平息,才又低下头。
潮气从门缝漫进来,网线变得湿滑。她用力拽紧绳结,指甲缝里嵌满黑色的碎屑。补好的网堆在脚边,像一团纠缠的海藻。
天快亮时,她终于补完最后一张网。手指僵得伸不直,腰背弯成一只虾。她摸黑走到灶间,把昨夜剩的凉粥煨热。
阿菜蜷缩在茅厕后头的泥地上,手指抠进土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腿——那条被锈铁割开的、泡了半月盐水的腿,此刻正突突跳动着,像有人把烧红的铁钎插进皮肉里搅。脓血渗透了粗布裤管,黄浊的液体滴在草鞋上,每走一步都撕扯着神经。
"呃......嗬......"
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牙关咬得咯咯响,额角的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泪水在脸上犁出沟壑
太痛了,这种痛是活的,像一群白蚁在骨头缝里爬,啃噬着,产卵,孵化出更多疼痛。
他哆嗦着摸出那包白粉。
纸包被汗浸软了,他抖着手去撕,却撕不开
"丢......丢那妈......"(操......操他妈的......)
他急红了眼,直接用牙去咬,粉末洒了一半,沾在嘴角像死人的骨灰。
正要仰头吞下——
"阿菜!!"
少琼从背后扑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失控地抡起胳膊,手肘撞在她胸口,她闷哼一声却不松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你望住我!望住我啊!"(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阿菜混沌的视线里,是妻子裂开的虎口、凹陷的颧骨,和那个永远挺不直的腰——那是二十年前在船舱里,为护住婴儿被军靴踩断的腰椎。
他突然崩溃地嚎叫起来,拳头砸向自己溃烂的腿:
"斩咗佢啦!斩橪咗呢条死人脚啊!"(砍了它吧!砍了这条该死的腿啊!)
少琼扑上去抱住他的头,任他撕咬自己的肩膀
天亮了,痛还在
天蒙蒙亮的时候,咸腥的海雾裹着柴油味漫上岸来
阿菜拖着那条烂腿,一瘸一拐地踩进滩涂的淤泥里。潮水刚退,露出昨夜渔船留下的零碎——几片鱼鳞闪着青光,半截泡发的麻绳,还有被浪打散的蟹笼骨架
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还未熄灭。疍家佬的船队像群疲惫的幽灵,在铅灰色的晨雾里起伏,柴油机突突响着,惊起一群海鸥,白色的翅膀掠过桅杆,又消失在云层后面
"落网——"(撒网——)
沙哑的吆喝声被海风吹碎,
潮水开始上涨了,
阿菜开着自家的渔船,逐渐远离聚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