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片死寂。
唯有牛油蜡烛的火焰，在微弱地跳动，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噼啪声响，与一旁李存勖略显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周德威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两条指向夹寨死穴的进攻路线，又猛地抬头看向李存勖。
他粗犷的脸上，震惊，狂热，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胆略所点燃的火焰，表情交织变幻。
浓雾，三垂岗，直插两角，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计划，大胆，疯狂，近乎异想天开！
然而，细细推敲沙盘地形，结合梁军骄惰、军心浮动的现状，再辅以，浓雾…
一股如同电流般的战栗感，瞬间席卷了周德威全身。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那些代表梁军的黑色小旗，簌簌抖动。
“好！”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激赏。
“王爷此计，神鬼莫测。正合兵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之要旨。”
“梁贼倚仗夹寨，骄横懈怠，绝想不到我军敢行此险招。更想不到王爷，敢亲临险地！”
他看向李存勖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审视和忧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信服，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这位年轻的晋王，绝不仅仅只有血勇和决心。
他竟有如此洞察战机，行险用奇的胆略与智慧。
这与当年在汴州设伏，火烧上源驿的朱温何其相似，却又带着一种更锐利的锋芒。
“王爷！”周德威再次抱拳，这一次，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郑重与钦佩。
“末将，愿为前驱。必率本部精锐，为王爷撕开梁贼的西北角！”
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仿佛已经看到了浓雾中那场决定命运的突袭。
李存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他知道，他初步赢得了这位关键大将的认可。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帐中同样被这大胆计划所震撼的众将：“李存璋！”
“末将在！”
“着你率部，猛攻东北角！”
“末将遵命！”李存璋轰然应诺，眼中战意沸腾。
“史建瑭，安元信！”
“末将在！”两位年轻骁将激动上前。
“着你二人，各率轻骑，于大雾起时，绕至夹寨后方，纵火，鼓噪，制造混乱，令梁贼首尾不能相顾！”
“得令！”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下达，帐内的气氛，从凝重转为一种大战将临的亢奋与肃杀。
最后，李存勖的目光落在了肃立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嗣源身上。
“大太保，命你为右翼突骑，随本王中军行动，以为策应，随时驰援两翼！”
李嗣源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震，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飞速闪过。
有惊讶于这计划的胆大包天，有对年轻晋王如此锐气与冒险的隐忧，或许还有一丝被排除在主攻之外的不甘？
但这一丝光芒，瞬间被恭顺所取代，他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末将，遵命！”
李存勖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
他转身，再次将目光投向沙盘上，那代表夹寨的巨大黑色营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沙盘边缘。
浓雾。
奇袭。
三垂岗。
剧本里的辉煌胜利，能否在这真实的战场重现？
朱温的猜疑，李嗣昭的死守，周德威的归心，李嗣源的沉默…
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
现在，只等那场改变命运的大雾。
乱柳军营的喧嚣，被刻意压低，如同绷紧的弓弦。
中军大帐内，巨大的沙盘前烛火通明。
李存勖与周德威并肩而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两头蛰伏的猛兽。
沙盘上，代表夹寨的黑色营垒模型，在烛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深挖的沟壑，高耸的土垒，密布的箭楼，如同巨兽的獠牙利爪，死死扼住了潞州孤城的咽喉。
“王爷请看。”周德威粗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夹寨西北角的模型上，声音低沉如磐石相击。
“此乃梁军防御重中之重！两道壕沟在此交汇，深逾三丈，浊漳水引入，水流湍急。”
“土墙高达两丈五尺，皆以碗口粗圆木为骨，夯土浇以米浆，坚硬如石。”
“其上箭楼高达三层，可容二十名强弓手，日夜轮值，视野覆盖整个西北坡地。”
他的手指顺着土墙移动，“每隔五十步，便有角楼突出，内置床弩，可射八百步。”
“李思安在此处屯有精兵五千，主将符道昭，乃朱温帐下有名的悍将，性烈如火，却也骄横异常。”
他的手指又移向东北角：“此处稍缓，然防御亦森严。壕沟略窄，然引水更深。土墙虽略低，但多设暗堡、藏兵洞。”
“守将贺德伦，为人谨慎多疑，用兵喜守成，轻易不出。”
最后，他指向夹寨东南方向那条蜿蜒的细沙线。
“此甬道，乃刘知俊新督造，宽可并行三车，以巨木为梁，覆土夯实，直通后方粮囤大营。”
“梁军视为命脉，护粮兵卒皆其麾下精锐，由心腹将领张彦钊统领，此人剽悍，却嗜酒如命。”
周德威的解说，详尽而冷酷，将夹寨这头盘踞的猛虎，从獠牙到利爪，一丝不差地解剖在年轻的晋王面前。
每一处细节，都浸透着梁军经营逾年的心血，也透着一股令人绝望的坚固。
李存勖紧抿着嘴唇，脸色在烛光下愈发显得苍白。
剧本里的文字描述，在此刻具象化为如此狰狞的现实。
强攻。
确实是送死！
“史建瑭！”李存勖猛地抬头。
“末将在！”早已等候在侧的骁将，跨步上前，眼神中燃烧着渴战的火焰。
“着你率麾下最精锐最机敏的斥候队，立即出击。目标，夹寨西北、东北两角。”
“梁军明哨暗哨的位置，刁斗巡逻的规律，箭楼角楼的射界死角，壕沟水流最缓，土墙最易攀爬之处，给本王一寸寸地摸清楚。”
“尤其是符道昭、贺德伦两部的士气、戒备情况。本王要的是活地图，是梁贼眼皮底下最细微的破绽。三日内，必须回报，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