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
安元信发出一声冷笑。
“刘知俊,其行辕看似戒备森严,然其本人,竟,竟常于午后未时,只带三五亲随,沿甬道策马巡视。”
“路线固定,简直狂妄至极!”
最后,他拉过身后那名老猎户模样的斥候:“老葛头,把你看到的,说给王爷和将军听听!”
那老葛头虽然紧张,口齿却异常清晰,带着浓重的乡音。
“禀王爷,将军。小的,小的扮作采药的,在夹寨西面鹰嘴崖上趴了两天两夜,看得真真的。”
“梁贼,梁贼营里,赌钱的、喝酒的、晒太阳的,多得很,尤其是晌午和晚上。”
“望楼上的兵,好多都在打盹。换岗的时候,拖拖拉拉。还有,还有……”
他咽了口唾沫,“小的看见,好几拨人,偷偷往营外溜,像是,像是开小差的。”
骄兵,惰兵,军纪废弛!
安元信和老葛头的情报,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帐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梁军表面的强大之下,竟是如此不堪的内里。
刘知俊的狂妄,张彦钊的嗜酒,护粮兵的懈怠,甚至逃兵的出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这支围困潞州逾年的骄兵,其士气,其警惕性,早已被漫长的围城和朱温的突然离去所瓦解。
“好,好,好!”
周德威连说三个好字,花白的胡须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猛地看向李存勖,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王爷,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战机,至矣!”
李存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仿佛要冲破冰冷的铠甲。
所有的情报碎片,在此刻完美地拼凑在一起,指向了那个剧本中辉煌的胜利。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那些代表梁军的黑色小旗簌簌乱抖。
“传令!”
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在烛火摇曳的大帐内轰然炸响:
“全军,拔营。”
“目标,三垂岗。”
“匿踪潜行。”
“静待——”
“雾起!”
军令,传遍乱柳军营。
压抑已久的战斗渴望,恍若地底岩浆沸腾,于每位晋军将士的胸膛内猛烈燃烧,炽热而不可遏制。
黑夜,成了最好的掩护。
数万雄师,宛若夜色中潜行的钢铁巨龙,悄然滑出营盘的怀抱,融入南方那更为深邃幽暗的夜幕之中。
向着那命运交汇的山岗,三垂岗,疾驰而去。
李存勖跨上“追风”,最后回望了一眼北方晋阳的方向。
胸口的闷痛依旧存在,但已被一种巨大的亢奋所淹没。
情报在手。
猛虎在前。
现在,只欠,一场大雾,和一场以命相搏的豪赌。
…………
“含枚噤声。”
“衔环勒口。”
“束甲紧辔。”
前军传来的口令,像水波一样,在沉默的人潮中,一层层极轻微地荡漾开去。
只有离得极近,才能捕捉到那几乎不存在的耳语。
整个行进的队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行进的速度骤然放缓,变得更加凝滞,更加谨慎。
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脚步声,以及马蹄陷入泥泞的粘腻声响。
战马喷出的白汽,瞬间被浓重的湿雾吞噬。
一名士兵在前方绊了一下,身体向前踉跄,沉闷地摔倒在泥水里。
他旁边的同伴立刻伸出手,死死捂住了他可能发出的痛哼。
两人无声地挣扎着,迅速重新没入行进的队列,仿佛两粒被夜色悄然吞噬的碎石。
“嗬…嗬嗬…”
一旁,一阵极力克制的喘息声响起,满载着无法掩饰的苦楚,低沉而沉重。
李存勖猛地勒住缰绳,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在泥泞的路边,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他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嗬嗬声,脸色在浓雾的映衬下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大王,是惊惧之症犯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李存璋再次无声地靠了过来,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意外。
李存勖的心,猛地一沉。
在片场,这顶多算个意外打断拍摄的小插曲。
但在这里,万籁俱寂,死亡近在咫尺的潜行途中,这声音足以引来灭顶之灾。
“稳住!”
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那蜷缩的士兵面前,单膝跪在冰冷的泥泞里,冰冷的铁甲压着湿透的衣袍。
“看着我!”
他伸出未持槊的手,没有触碰士兵,只是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士兵涣散而充满血丝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聚焦在李存勖的脸上。
年轻的晋王脸上,没有斥责,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静。
那双眼睛在浓雾中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无声的火焰,直直刺入士兵混乱的灵魂深处。
“怕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字字砸落。
“梁贼围困潞州,屠戮我袍泽,践踏我疆土。想想李嗣昭将军,想想我们为何而来?我们是去撕碎他们,不是被吓死在这泥地里。”
“站起来!拿起你的刀,跟着本王,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用梁贼的血,洗掉你心里的怯懦!”
年轻士兵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恐惧,被一种混杂着羞愧和狂热的狠厉取代。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死死咬住自己裹着布的手背,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掉落在泥水里的长刀,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虽然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已变得凶悍。
旁边的同伴立刻伸出手,用力将他拉回行进的队列。
李存璋在一旁默默看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由衷的叹服。
这位年轻新王的身上,那属于李克用的冷厉果决,正以一种令人惊异的速度生长,融合。
队伍再次向前蠕动,比之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凝聚。
这场小小的意外,似乎反而淬炼了某种东西。
不知又过了多久,前方周德威那如同礁石般稳固的身影,终于完全停住。
他微微侧身,朝着李存勖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李存勖心中炸响。
他猛地勒住战马,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眩晕感,抬眼望去。
三垂岗。
它就在那里,真实地矗立在眼前,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不再是剧本上的三个字,不再是片场搭建的布景模型。
黎明前的黑暗,冰冷彻骨,却也孕育着焚尽一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