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泼在潞州西面的三垂冈上,旋即被愈发浓稠的暮色彻底吞没。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暮风,一声紧似一声,在山峦间激荡回响。
李存勖勒住胯下雄健的“追风”,驻足冈前。
他仰起头,穿透渐深的夜色,死死盯在那座矗立于冈顶最高处的破败轮廓上。
明皇庙。
残破的庙门大敞着,像一个黑洞洞的伤口。
门内,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晋军的中军大纛,那面绣着狰狞黑鸦的玄色旗帜,取代了早已不知去向的“明皇”牌匾,正猎猎作响,仿佛一只随时要振翅扑向猎物的凶禽。
“明皇…”李存勖喉结滚动,低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
他猛地一夹马腹,“追风”马长嘶一声,驮着它沉默的主人,蹄声嘚嘚,踏上通往明皇庙的最后一段陡坡。
庙内,喧嚣稍歇。
亲兵早已将沙盘舆图略作整理,腾出一片空地。
李存勖解下沾满尘泥的披风,随手扔给亲卫。
他没有走向主位,反而径直走到庙堂东侧,那几根支撑着残破屋顶的巨大立柱旁。
火光摇曳,照亮立柱身上几道深深刻入木质的痕迹。
一道横线,一道竖线,旁边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勖”字。
李存勖伸出带着铁护臂的手,指尖缓缓抚过那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的刻痕。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同样冰冷的木头,却仿佛擦出了灼热的火花,一下子点燃了深埋十九年的记忆。
那是十九年前的三垂冈。
阳光穿过老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明皇庙前开阔的空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美酒佳肴陈列,香气四溢。
晋王李克用高踞主位,意气风发,麾下大将如云,环绕左右。
宴席正酣,伶人们怀抱琵琶、箜篌,立于阶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伶官清了清嗓子,怀抱琵琶,手指轻轻一拨。
“百年歌…老来难…”
第一声弦音,便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萧瑟。
那歌声苍老沙哑,如寒鸦夜啼,又如秋风吹过枯枝。
歌词一句句流淌出来,尽是暮年衰朽的悲凉:
“眼昏手颤,齿落发疏,昔日壮志尽付东流,唯余病骨支离,孤灯夜雨…”
“老来难…老来难…”
歌声萦绕,宴席间的欢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像被无形的寒霜冻结。
那些追随李克用南征北战的悍将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变得复杂而沉重。
有人低头,默默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的霜雪,有人则紧紧攥住面前的酒盏,指节发白。
主位上的晋王李克用,一直挺拔如苍松的身躯,似乎也在那凄楚的歌声中微微佝偻下来。
他那张向来坚毅如岩石,被塞外风沙和战场硝烟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此刻竟毫无遮拦地浮现出浓重的悲怆。
虎目之中,一层水光迅速弥漫开来。
他终于承受不住那歌声的重量,化作浑浊滚烫的泪珠,顺着他钢针般的虬髯,大颗大颗地滚落,重重砸在面前矮几上那未饮尽的酒樽里,溅起微小的酒花。
就在这满座压抑的悲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簇新的锦缎小袄,从父亲宽大的坐榻旁钻了出来。
那是年仅五岁的李存勖,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被父亲汹涌的泪水吓住了,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担忧。
他看看周围沉默的大人们,又看看泪流不止的父亲,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笨拙地爬上父亲的膝盖,踮起脚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去够父亲满是泪痕的脸颊。
“父王,不哭…”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小手异常柔软,小心翼翼地擦着父亲脸上冰冷的泪水,以及岁月雕刻出的粗硬胡茬。
孩童的掌心,温热而稚嫩,触碰到李克用饱经沧桑,如同砂纸般粗粝的皮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慰藉,同时击中了他。
他低下头,看着膝上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想要为父亲拭去悲伤。
泪眼模糊中,儿子的面容那么小,那么明亮,像黑暗里骤然点亮的一盏微弱的灯。
一股混杂着悲凉、不甘与最后希望的炽热洪流,猛地冲垮了李克用心头的堤坝。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幼子李存勖小小的身躯高高托举起来,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一种托付山岳般的郑重。
孩子的小脚悬在空中,锦缎小袄在风中轻轻晃动。
“诸将!”李克用嘶哑的声音炸响,盖过了那凄凉的《百年歌》。
“老夫已老,这腔子里未冷的血,这柄磨钝了的刀,还有那悬在汴梁城头的旧恨新仇…”
“怕是,怕是难以亲手了结了!”
滚烫的泪再次溢出,顺着他深刻如斧凿的皱纹流下。
“然,天不亡我沙陀!”李克用的吼声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震天的咆哮。
“二十年后,就在此地,就在这明皇庙前,老夫的种,李存勖!”
他托举着孩子的手臂用力一振,李存勖小小的身体在空中晃了晃,却并未害怕,反而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父亲和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必代老夫执槊,完成我未竟之功业!诸君,诸君可敢与吾儿为证?!”
吼声在空旷的山冈上回荡,撞在明皇庙的残垣断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悲凉的《百年歌》早已停了,只有李克用这泣血的誓言,在深秋的风中久久不散。
座下诸将,无论老少,无不悚然动容,望着那被高高举起,如同火炬般的孩子,眼中重新燃起了被悲歌浇熄的火焰。
“呵…”
一声低沉短促、带着明显质疑的嗤笑,突兀地切断了李存勖的思绪。
“殿下,老周是个粗人,只信手里的刀,眼前的阵。您说,那十九年前的事儿,您真能记得那般清楚?”
周德威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老兵油子惯有的调侃意味。
另一位老将李嗣源,站在周德威对面,眉头紧紧锁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开口为少主辩解几句。
他与周德威同是李克用时代的元老,深知此刻质疑的份量。
然而,未等他出声,李存勖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