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终曲之音
书名:无痕 作者:忆酒 本章字数:15806字 发布时间:2025-07-03


洛浮尘,哦不,现在该称她为洛忆酒了。

她坚持带上自己原本的姓氏,她说,不愿玷污忆酒的名声。

她给所有人都写了[剧本],除了元惜。

洛忆酒找了一个被安知礼抛弃的世界。

讲真她创造出来的小世界可真多,并且是一样的混乱。

[剧本]中有一枚很重要的棋子:褚昭。

他是安知礼直接从自己一个已完结故事里挖出来的,因为喜欢他的名字:昭时。

于是改了改名字就扔进尔利斯上班了。

昭时这人,心狠手辣,当时与同样心狠手辣的元惜打得不可开交。

从口舌之争到政场交锋,从杀手刺杀到真正兵戈相见。

最后还是元惜更胜一筹,一脚踹翻了褚昭的政权。

洛忆酒花了一些时间把昭时变成听话的棋子,扔进尔利斯给元惜铺路。

不为别的,只是当年二人长达几十年的战场太过血腥,万一真伤到她就不好了。

嗯,确实有溺爱的成分在。洛忆酒想着,笑了笑。

让刚刚出入社会的小孩子承受这些,未免有些过了。

尔利斯的天空外,为圈养而生的屏罩如今却成了保护。

她从不敢掉以轻心,越是顺利越会引起她的警惕。越是平稳越让她怀疑是否落入圈套。

她承认自己有些被迫害妄想症,但不可否认,正是这种神经质的戒心一次次带她逃离危险。

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疯狂的念头吧,她在这个被抛弃的世界里,与其中的黑帮混在一起。

她从不经手那些生意,只是扮演一个忠心且野心勃勃的谋划者。

然后……干掉他们,取而代之。

准备就绪,戏场开幕。

利用目前已有的威摄力,她从一批刚到的货物中选出10人带走。

罂 粟,从此消声觅迹。

深山中,几人缓缓醒来,不远处,站着一位十七八 岁的少女。

有手机,有网络,包吃包住,一人一幢小洋楼,自带小院。

要啥有啥,唯一的缺点是吃饭得自己解决,要么点外卖,要么自己做。

生活,似乎比在外面还要好。

曲安岁第一个倒戈,一声“洛姐”震天动地。

君倾年目不转睛看着唯利是图的女孩,随后也跟着叫了声“洛姐”。

被恭维的洛忆酒面无表情,内心并无波澜。只是淡淡提了一句,“想走随时可以,出门右转。”

几人并不了解工作内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像是客服,将指定数字发到对应点。

曲安岁自动担起组织者的大梁,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也有人想过通知警方,却发现打不出去电话,发不过去消息,像与世隔绝一般。

但明明可以上网,可以与外界联系,独独与此处有关的信息出不去。


第一个死去的是小三。

他好似忘记了洛忆酒曾经也属于黑帮,被她的退让与冷淡蒙蔽双眼,导致他出言挑衅。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洛忆酒一刀一刀,剥皮去骨。

第二个死的是小八。

她遗忘禁令,进了洛忆酒的房间。

洛忆酒亲自下厨,炖了锅肉汤。她养在山里的动物们狼吞虎咽,满意而归。

在众人的记忆中,她从未笑过。每时每刻,都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直到有天,从不出门的她一连消失数月,归来时面带笑意。

与她关系最好的曲安岁小心翼翼地打听,她温柔地笑笑,“我家阿苑回来了。”

很快,所有人都发现,她变了。

变得通情达理,柔和待人。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她的女儿带来的改变。

于是众人开始感谢这幼小生灵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洛忆酒是在一个冬日接她的阿苑回家的。

她轻声安抚着,温柔地轻抚孩童紧握的双手。

当她小心翼翼抱住她朝思夜想的人儿时,眼泪再也忍不住,措不及防落下。但仍压抑着情感,她怕阿范发现她难过。

怎能让阿苑刚来就感受到如此情感。

她厌恶太阳,所有房间都将窗帘拉得严实,除了阿苑的房间。

洛忆酒不仅给她留了窗,还给她留了门。

许久过去,阿苑仍对世间抱有惧意,封闭自我。

洛忆酒不急。

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到何时你接纳外界,想什么时候离开都依你。

她常傻笑着,托着脸,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阿苑。阿苑。嘿嘿,阿苑。”

阿苑,阿苑。

究竟是愿,还是怨,洛忆酒本人也不清楚。

亦或,两者皆有吧。

怨,怨自己软弱无能,怨这世间富丽堂皇。

愿,愿自己如她这般自信张扬,愿她平安喜乐,事事顺遂。

每年生日,12月26日,洛忆酒都会帮她庆祝。

虽知她不会回应,却也笑着,一次又一次说着“生辰快乐”。

总有一天,她也会笑着,吹灭蜡烛。


阿苑还未到来之前,洛忆酒便已经开始给她搜罗物件了。

她什么都想给阿苑,哪怕是街边新开了一朵小花,她第一秒想到的都是“拍下来给阿苑看”。

曾经,在忆酒的世界里,元惜是苦苦寻光的追光者。

元惜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里面,全是她拍下的光芒。

光下枯死的野草,光影笼罩的废弃电话亭,光源下焕发生机的植物。

飞鸟羽翼于晨光下闪着别样光芒,枯木之上新叶透出翠绿流光。

现在,收集美好的人成了洛忆酒。

她带她的阿苑看尽人间繁华,将一切美好之物双手奉上。

阿苑所以为的,“带回来的东西数量多到让我震惊”,其实是她多年积累下的思念与爱意。

那是好多的春秋,成以万计的日夜,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她都在想:

我的阿苑,何时得以归家?

她也曾想过,她不止十次,百次的想过,现在、立刻、马上去掀了那可恶的实验室,带阿苑离开。

可是不行。

破茧成蝶,只能由她自己来。

在洛忆酒冰冷坚硬的心中,在其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住着一个孩子。

她叫阿苑,确为其毕生所爱,但非常人所识之“毕生所爱”。

在阿苑逐渐好转后,洛忆酒才有心思去处理旁的事情。

例如,一只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虫子。

曲安岁在得知真相后惊呼出声,“哇去小六,没想到你是个老六!”

严良行被锁链捆 绑,洛忆酒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别怕啊~严警官~我不过是想找人聊聊天。”

对方咬牙切齿,但仍尽力履行职责,收集情报。

“为什么找我。”

少女忍俊不禁,掩嘴轻笑。“因为你是[剧本]中举足轻重但又非无可取代的角色。而且,我也想要看看,忆酒并未怎么提及的‘良行’小兄弟长大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漫长的时间划过,其余众人正在为屋内没传出惨叫声而好奇。

“不可能!少妖言祸众了!”严良行的声音传出,激得众人一激灵。

洛忆酒推门离去,脸上带着满意的笑。浑身上下不染血污,应是并未动手。

曲安岁上前询问,她说,“嗯~小严像我一位故人。”

于是在曲安岁心中,严良行已被判死刑,缓期执行。

因为小一死前,洛姐说,“哈,你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洛忆酒时常会与小严聊天。准确来讲,是单方面分享。

“看,我家阿苑画的画多可爱。”

小严问,“阿苑?你的女儿?”

她不理睬,自顾自讲话。

次数多了,小严也就不怎么出声了。

见时机已成,洛忆酒开始试探。她开始讲外面社会上的事,渐渐讲起社会问题。

就像训化一只可爱的恶犬那般。

每每看到他排斥地跳脚,扯得锁链“哗哗”作响,她就会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啊~真是种奇怪的恶趣味呢~她想。

最开始,她也只是自顾自倾诉着一些无人可说的事。

“我之前认识一个人。”洛忆酒坐在他身侧,离他五米远,呆呆望着窗外的天空。

“她叫安知礼,性格乖张,桀骜锋利。像一把双刃剑,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乐在其中。她喜欢一个叫元惜的人,因为她像她。她喜欢她的性子,其实是喜欢自己的性子。她是个喜欢自己的人。”

“我也认识元惜,我也喜欢她。我喜欢她的嚣张,喜欢她的果断,喜欢她的锋利。我羡慕她,因为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没有实力。没有资本。我也羡慕安知礼,因为实际上,她喜欢自己,虽然她也厌恶自己的一些部分。但她起码,有让自己喜欢的地方。”

严良行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洛忆酒继续说着。

“安知礼说羡慕别人的温柔。我大概是有她想要的温柔的,可这是因为我没有活力。他们说,我长大了,我不再幼稚了,可我也不再是我了。如果长大的代价是找不回自己,那我宁愿死在改变之前。我失了生气,他们却说,我长大了。我的温柔,顺从,沉默,都是因为我不再是我了。可他们却说,我长大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们爱的不是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更爱那个听话,温婉的,陌生人。”

“安知礼觉得,自我的世界远比现实优秀多了。但她其实也认为这是错的。其实我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劝她听从自己的内心。什么选择都好,不要逃避,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你想做的,就去做。而不是躲在这里,逃避一切。”

我想对她说……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早已找到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

可你还是回到了这里。

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更快活吗?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气了就把对方头拧下来,不高兴了随手毁个世界。

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听不见世俗的耳语,在这里,你就是对的。

可是,

为什么你在流泪呢?

你看,你自己清楚啊。

你所求不过平淡安逸,如此浮夸玄华并非本意。

你只是觉得自己太过无用,才以此来掩盖真实。

不必如此啊。

相信自己啊,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做好自己,能到哪处就哪处。

定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亦信你,定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你一直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啊,安知礼。”

她不过是差什么人如此对她说上一句罢了。

洛忆酒苦笑着,“可我终究是无法告诉她了,她从未意识到,她在自救。只是需要有个人去掀开幕布而已,她自己也有在努力,可却。最终还是选择流放自己,以为这样便能解救所有人。”

洛忆酒也曾故作轻松地提起有关自己的往事,或许,是真的无人诉说吧。

她提起自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催促她干这干那,所以她不愿催阿苑做任何事。

她提起从未有人认真给自己过过生日,自己的生日不过是他们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抽烟喝酒的借口。

“喂?老刘啊。哎哎,有空吗今晚?我家闺女过生日。对对对,这不好久没一起喝个酒了嘛。害,上周那也算?咱哥几个聚一聚啊?哎,就这么说定了啊!”

“今晚上你爸有客人,你帮帮忙,把菜洗了盘子刷了,桌子擦干净收拾出来,给倒个酒什么的。你就跟我们在下面吃就行了,桌上没空了。你也不乐意呆那不是?”

“吃完啦?吃完自己把蛋糕切了吧。”

于是她便独自一人,在院中无人问津的角落,点燃蜡烛。

许愿,吹灭,扔掉没燃多久的蜡烛,切下蛋糕,给正吞云吐雾的叔叔们送去。

最后只能给自己留下小小的一块,面向寂静无光的夜,背对屋内嬉闹,祝自己生日快乐。

其实,她是不愿家中有生人的,也是不愿家中热闲非凡,烟云飘扬的,更是不愿母亲忙前忙后,最终只能蹲在下面吃剩饭的。

别的由头她管不着,便也只是厌恶起自己的生日,厌恶起自己来了。

“我只是想,有人真心实意祝我生日快乐。随便送我点什么都好,野花野草也好,无所谓我喜不喜欢,往盒子里一放。虽然我嘴上可能会嫌弃。哈。”

她提起除母亲外极少有人在意她的意向,甚至有时母亲也不在意她。

“倒是有人给过我,我于他而言很重要的错觉。我拒绝过,警告过,远离过,没有用。所以最后,我在自己相信他之前,了结了一切。信任是背叛的第一步,随着防备缓缓下降,背叛将如期而至。”

严良行或许听了,又或许没听。洛忆酒不在乎,她只是想找人说上一说。

但更多时候,是争论与质疑。

“哎呦我的天呐……”洛忆酒无语至极,突然流露出不同以往的神情。“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我也是没想到哇。你是怎么进的警校怎么上的学,干嘛非要暴露自己的智商。”

严良行语调平稳,“我没上过警校。”

她逐渐瞪圆了眼,嘴巴因震惊而微张着。

良久,她发问,“那你为什么能来这。”

“我爸把我直接送过去的。”

“直接送……”话语卡在喉咙里,三观碎了一地,无奈扶额。“你爸是有什么身份还是……”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打断别人讲话,“没身份,农民工,拿钱把我塞进去的。”

洛忆酒咬牙切齿,低语道,“妈的,这个社会得乱到什么程度才好。”

几个月后,她才想起早被遗忘的细节。

“我想起来了。你爸是警方卧底,最后因涉嫌包庇罪犯,死在牢里。”

严良行沉默了。


他同意乖乖听话,是在两年以后。

“你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别忘了,你可是黑帮!如果真为人好,为什么会伤人!”

“哈哈哈……你看啊,你不也是人云亦云。有人告诉过你吗?当一个世界的正向思维是错误的,那你可以去反面碰碰运气。哦,对,没人告诉你。我只不过是让他们看清世界真相罢了。至于那些因无法承受而引起的负作用,我也没办法。”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清醒的人越多,越会威胁他们的统治。管理阶层接受真正的教育,却让底层人做个傻瓜,用他们制定的方式选出洗脑最成功的一批人‘向上走’。你想顺应他们的规则,爬到顶峰改变这一切,却没想过,他们怎会允许你这种洗脑失败的人坐上高处,没想过,你终其一生所能创造的价值,在他们眼中,在他们制定的规则中,不值一提。破而后立,懂吗?愚蠢的小东西?反正这个世界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为什么不赌一把。我与你智商相当,但我有足够的实力弥补脑力上的空缺,你呢?你有足够的资本吗?”

(不要听她瞎掰掰,这是反派!!!)

“别想洗脑我!”他干脆扭头不去看她那张扬的笑。

“我只是在阵述事实。”洛忆酒扳过他的下巴,直视其眼中的动摇之色。

“想想你的过去,想想你的父亲。资本在其中的地位,一目了然。你曾因此失去上升机会,却也因此有了工作。你认为一报还一报,扯平了,你天真的认为,社会是‘公平’的,你没想过,你爸是用半生伤疤送你进去的。其他人呢?那些世代普通,没有如此机遇的人呢?他们怎么办?就如此承担飞来横祸吗?”

他垂着眼,看着可怜极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们好。”

“不不不,哈哈。”她不由地染上几分疯狂神色,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作品”。

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先前那般, 颇为柔和地说道。

“我不过是将这个世界当作小白鼠,做一场实验罢了。我不过是想看看能否建立起一个,合我儿时心意的,‘绝对公平’的世界。”

“你觉得你能成功。”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坚定。

“不不不,你又错了。‘绝对公平’是不会实现的,只要人性不改,那就不会实现。除非将人变成思想统一的机器。”

于是严良行安然无恙地从小黑屋里出来了。


不久之后,小严同学一句“再怎么样都是要嫁人的”,成功收获洛忆酒的死亡凝视。

不久之后,满脑子都是“会有一个24号染色体没长全的缺德玩意粘在阿苑身边”的洛忆酒差点疯魔。

不久之后,阿苑一句“可是我眼里只有阿姐一个人啊”直接使洛忆酒大脑宕机。

重新开机后,悲伤如潮水般拍打着脆弱的神经。

她实在是没崩住,坐在院中秋千上望着月亮,一动不动。

她想,她的阿苑从未见过那多彩的世界。

她想,这里就是阿苑的牢笼,与那罪恶的实验室别无二致。

我的阿苑啊,我就是你的枷锁呀,是把你困在这一方天地中的罪人呀。

我的阿苑说那话时,如此纯净,那样单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眼里只有我,她只见过我,多可悲啊……

她想要阿苑的心里只有她。可阿苑的身边不能只有她。

这不过是她的妄想罢了。

软乎乎的小团子钻入怀中,轻轻抱住她。

“我没关系的,阿苑。”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混杂着满溢的悲伤。

“回去睡觉吧,我想自己呆会儿。”

她太累了,太累了。呼吸的负担与日俱增,如今已是难以承受。严重的失眠更是雪上加霜。

常于睡梦中不断惊醒,接下来是彻夜难眠。

她多希望自己不会感到累,不会感到困倦,不用担心头痛,意识混顿。

这样便也不用为睡眠而焦虑。

好羡慕阿苑。

洛忆酒轻笑一下,抱住怀中执着的孩子,轻抚她的脑袋。

这种感觉,有点,舍不得的温暖呢。

她又哼唱起那支曲调,宣告自己罪有应得的命运。

待阿苑熟睡,将她抱回床上后,洛忆酒又一次翻出自己的安服药。

和酒精一齐下肚,一片接一片,足足吃了一整瓶。

直到再也倒不出一片药粒了,这才如梦初醒般,随意倒在地板上。

有时真想溺死在酒池才算乐得。

用酒精麻痹自己,偷得一时安宁。

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她明白,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怕死,可她怕自己死后,羽翼尚未丰满的阿苑再出什么事。

她怕自己死了,那些由自己承担的痛苦会重新找上她的阿苑。

还好,还好,她的阿苑治愈着她。还好, 还好,平日可以跟别人吵吵架。

洛忆酒心中装了许多,他人的悲剧,自己的任务,许多许多。

她曾对严良行说过,她觉得他们很傻。但不过一瞬,又讽刺地笑起来。


这段日子,于她而言真的如梦一般。

而当阿苑说想出去看看的那一刹那,这梦如同泡沫那般破碎了。

洛忆酒意识到,[剧本]要进入正场了。

阿苑愿意出去,确实是她一直以来期盼的。可胸腔内却翻腾起苦涩来。

她实在不愿就这么放阿苑走,于是开口道。

“那可不行,你阿姐我的事情还没解决呢。一出去就被人弄死了。明天带你过去吧,总得接触下别人。”

烈阳高照,平日挡在洛忆酒身上的伞拢在了阿苑头上。

再留她些时日吧。一会儿也好。

没想到,这一留便是2年。

时间依旧平稳流淌着。

她曾因小七对阿苑说的话暴怒,理智于怒火中燃尽。

她曾强制所有人给阿苑过生日,虽然他们也都自愿罢了。

她曾在小四带阿苑爬墙看烟火时暗自叹气,许久后才接阿苑下来。

接住小团子后,面色一冷,对墙上的小四比嘴形:给·我·滚·下·来。

也曾一时喝醉,举止疯癫。

那天阿苑是怎么把自己带回去的,她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这绝非易事。


那年初春,玉兰洁白,洋洋洒洒缀满枝头。

她的阿苑笑着奔跑,离她愈发远去。

她也笑,望着那欢快自由的身影,面向初生的旭日,一眨不眨。

那阳光啊,那耀眼而清亮的光啊,让这天地间的一切熠熠生辉。

多美啊。

可她只觉得,花在人前亦黯淡。


那天她砸了一家酒吧。

她又杀了很多人。

雨水有力地捶打地面,打在身上炸成碎珠,血混在雨里游走,马路成了一条浅浅的河。

不敢回家。

她一步步走回山区,雨跟在后面,把她打成落汤鸡。

有的狼狈。

明明应该会冷,可她感觉不到。

她不敢想。那群畜生。那么脏的买卖。

那些小姑娘跟阿苑差不多大。

那群畜生怎么敢的。

她的失控纯属意外。

她只是忽得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意义,忽得放弃了一切徒劳的挣扎,忽得想抛下一切,就此长眠。

可阿苑牵制住了她自杀的动作。她得活下去,哪怕是为了阿苑。

于是自杀改为自残。没办法,如若刀尖不能扎入血肉,恐怕她将愈发疯魔。

粗暴撕开绷带,她硬生生将自己的皮肉剜开,鲜血淋漓。刚好不久的罂 粟纹身再度见血。

多美啊。这是我唯一的价值了吧。

人还真是不能有弱点啊……可她不是我的弱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意义。

受制于人的感觉真是烂透了。

“我最爱的人只有自己。”她忍不住笑了,“不,我连自己都不爱。”

血肉翻飞,疼痛扯回神志,她这才从病态的疯狂中脱离,自嘲笑笑。

我真是个,连自我都无法控制的,废物。

少女突然失了气力,缩在角落,已没了心思去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又许是几世纪那般漫长。

房门打开,可爱的孩童探出脑袋,琉璃般美丽的眼中清澈透亮。

等她反应过来时,阿苑已来到身前。

她竟是连在其面前伪装的想法都无法升起了,只是又向里缩了缩,将刀刃握入手心。

她没能意识到自己有多用力。

“阿姐。抱抱我好吗?你抱抱我。”

心脏一下一下抽痛着,她的阿苑在哭啊……

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是因为我没及时回去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小手轻轻触碰她的手指,她不敢动,怕伤到阿苑。

“别欺负我的阿姐……”

闻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像羽毛飘落,砸碎幻梦。

哈,是了,是我欺负她的阿姐了,哈哈,是我错了哈哈……

眼眶有些酸涩,她渐渐,连防备的力气也散去了。

我以后,再也不伤害你的阿姐了。好吗?别哭了。我心疼。

她的阿苑趁机抱住她,泪水划过脸颊,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好累。

“阿苑。”她费力挤出几个字,“我脏。”

声音小到她都觉得阿苑听不到了。

怀中的小人儿抱得很紧很紧,摇摇头,“不脏,不脏。”

她没能意识到泪水已然决堤。

“小哭包。真拿你没办法。”

过了好久好久,她轻哼起那支曲调,很慢,很慢。

[如果,时间改变,一点一点,洗去我容颜。

如果,一切不变,一片一片,留在我心底。

记得,那个夏天,蓝天白云,是我的思念。

记得,那年冬季,漫天飞雪,是我的,挂念。

悠悠,岁月漫长,还有谁能,记起我,遗愿。

你要好好的啊,别再让我,担心啦。

你要好好的呀,别再让自己吃亏啦。

愿你的世界里没有风雨,愿你的生命里皆为善意,愿你能自由自在,活成,自己啊……]


天,亮了。

她又绽放出笑容,将真实的自我葬于光下。

“阿苑,这是罂 粟哦。”

她自言自语着,“罂 粟啊……少则利人,多则害己。哈,害人害己的东西。”


洛忆酒终是下定决心将她的阿苑送走了。

“阿苑,走吧,我带你回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

“不,这里是你的囚笼。你要自由自在站在光下,而不是透过小窗窥见光明。”

踏上旧都的土地,她将那把忆酒为元惜打造的剑递入其手。

“这是你的新生呢,元惜同学。”

一个拥抱,告别了她对世间最后的温存。

再见。不,也许是再也不见了。

她目送着,直到再也寻不见她的一丝踪迹。

于是转身离去,奔赴属于自己的舞台。


严良行接过信件,洛忆酒冲他笑笑。

“帮个忙,阿苑一定会回来,帮我给她,能保你一命。”

小四他们已经被送走,警方不会找他们麻烦。

洛忆酒是自首的。她给严良行送了大功一件。

审讯室内,她态度器张,不屑且猖狂地笑着,晃晃手腕,银手铐哗哗响动。

“你们不会以为这种东西能困住我吧?”

“我只跟小严有话说,有本事就让他来见我。”

被压走时,她经过严良行身旁,“你迟早会来见我,一起看看吧?”

洛忆酒被判死刑。

法官问,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仍是那嚣张神态,染上几分病态的狂热。

“想用刀扎进脖间,那样一定很美。”

严良行向她道别,她却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般,微笑着注视他。

“打个赌吧,赌我动一点小手脚就不用死了。”

他轻轻摇头,“不可能,你这种量级的罪犯只有死路一条。”

她笑了起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监察室。

临走前,严良行突然递上一个小小的礼盒。

白色蝴蝶结趴在淡蓝包装纸上,看上去十分精美。

“生日快乐。祝你来世……”他卡壳了,半响说道,“得遇佳人。”

洛忆酒怔愣着,望向那份小小的善意。

“还不快拿走?你不要我就不送了。”他模仿着当时她的神态,催促着。

她思索片刻,缓缓伸手。

礼盒安静地躺在手心,她握了握,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轻轻扯开丝带,打开后,一枚银白十字架于灯光下闪烁。

“喜欢吗?”

她没回复,像是一台停转机器。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呃……忘了,六月?五月?七月?初五?初六?又或是初三初四?这种事,早就忘记了。]

“今天……”她有些坚难地开口,又或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九月。我今天不过生日。”

这次轮到严良行用看傻子的眼神注视她了,“可你明天就行刑了,哪还等得到明年。”

她像是再次无视了他的话,“谢谢,确实挺晦气的这礼物。”

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严良行没再多留。

次日,他收到犯人改为无期徒刑的消息。

他冲进领导办公室理论,却什么都无法改变,甚至被停职查看。

他曾所坚信的一切,在现实面前,沦为“阴谋”。

信念崩塌的一瞬,他也看到了洛忆酒眼中的那个,灰暗无光的世界。

“我说过,你会来找我。”

再次相见,她平淡喝水的样子于他眼中宛若运筹帷幄的道上高人。

严良行一言不发,隔着铁笼与其对视。

“这就是你曾让我试着信任的正义,你看到了吗?靠人不如靠己。”

洛忆酒顺着眼,看上去温顺无害,可严良行一眼便看出她隐忍的疯狂。

少女 优雅起身,一身囚服盖不下她的气场。

她向前走着,站到他面前。灯光下,脖间有什么东西反着光。

“小严,做笔交易吧。我会开出足够的价钱,只要你完成我的[剧本]。”

几天后,洛忆酒光明正大走出监狱。

十五年后,洛忆酒将国家大权交给严良行。

“喂,小严。你不是说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机会来了。”

她依旧是那幅屑屑的表情,但他莫名从中读出一种敬意。

十分微弱的,对一心为民的“傻瓜”的敬意。是她藏于内心深处,竭力掩盖的敬意。

她咧嘴一笑,“这么看我做甚,就是因为你傻才值得。我曾经也是个好青年呀。”

这一幕确实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也是时候与一切告别,迎接那盛大的节日了。

洛忆酒左手比枪,向自己的太阳穴点了一下。

“再见,严良行。”

严良行目送她轻快远去,突然发现手心处多了什么。

摊开一看,尚有余温的银色十字架静静躺着。

字条上写,“扔了吧,罪人戴过的东西太晦气。”

抬头再望向她离去的方向,早已不见人影。


而在阿里比斯,洛忆酒兴奋地,一遍遍描绘着她脑中那圣美的画面。

“也许最后,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她眸子里流光溢彩,幻想着最终的结局。

弈问,值得吗?

她回复了好似与问题不太相衬的答案。

“弈,听着。没有人会对别人的故事感同身受,只要你认为值得便是最大的理由。”

事情正如她所设想的那样发展,枯燥无味的计算与设想使她更加期盼终点的到来。

她克制着自己去见见阿苑的想法,强迫自己高强度工作。

因为,她害怕。

她时常幻想,阿苑现在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褚昭会帮她处理尾巴,也会让她看见世界脏乱的一角。

在温室中长大的只能是朵菟丝花,只有接触社会黑暗的本质,才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或许她现在已经与桐清相遇了吧。

或许她现在已经见到梁鹊皖了吧。

也许她会遇到我可爱的芙娜雅?

也许已经发现阿渊了吧?

她现在已经对我失望了吧。她现在已经将我忘却了吧。

计划并不顺利,元惜也一直在脱离[剧本]。最初,[剧本]不是这样的。

但洛忆酒很高兴能看到这种发展。

直到近日,才有所突破。她首次与拉维纳尔硬刚,牵动其情绪,却没成想出了差错。

拉维纳尔没有对她出手,而是对元惜放暗箭。

一声“阿姐”,[剧本]彻底崩坏。

[按推断来看,我对她不过是块垫脚石,有我没我都一样。

可当我放下那些冰冷的数据,才发现,她爱我。

她爱我。

她竟然,爱我。

好奇怪啊,她应该恨我才对啊……]

她随机应变,顺着元惜走,仅用半天便重新想好对策。

既然阿苑这么久都没对我失望,那就推她一把。

“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你至爱之人恨你。”塔冥纱晃着小脚,小口吞食着洛忆酒的情绪。

“为了艺术,为了她。”

“啊……好吧,真是无趣的答案。要我怎么做?”幼童摊手,一幅无聊至极的模样。

“把当初你所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就好,我知道你记得。”

“然后呢?”

“我要她彻底对我失望,然后你就不用呆在旧都了。”

自由的诱惑,使塔冥纱很快应了下来。

又一场戏演完,洛忆酒终于见到曙光。

天,要亮了。没时间管别的了,节日要到来了,一切都要了结了!

她的兴奋,肉眼可见。


“你确定把封印全解开?”弈有些不可置信,“你的身体受不住,这么多年积累下的能量,会使你失去自我。”

她目光坚定,“反正我也没多少活头了,不如盛大些,壮美些,给我送葬。”

“你是想,用自己当引子?”弈好似慌了神,无措地看着她

“是,那又如何。”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圣美的画面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临行时,洛忆酒收起颠狂神色,平静而温和地对弈说:

“弈,帮她照顾好你们所珍视的一切。”

弈神态复杂,轻声回道,“好。”

“交给你啦,别让元惜知道。”

望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弈拨打了元惜的电话。

“有空聊聊吗?只有你能救洛忆酒了。”

赶去找人的路上,弈将大致情况告诉了元惜。

“她给自己下了极狠毒的诅咒,死后会用什么方法与拉维纳尔融为一体,拉她一起下地狱。我之前不知道她要以自己为引,不然也不会瞒你到现在。以她骨子里的自私,应该会保全自己,我没想到。她会为你牺牲自己。”

漫天星辰忽明忽暗,极不规律地闪动着。随后,黑夜失了星光,[星空]灭了。

“来不及了,对吧。”元惜不断尝试破除结界,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肯定的啊,这结界就是洛忆酒专门用来防她的啊。

满怀期冀又似飞蛾扑火般绝望,从心口处无止境的弥漫。

连星空了都已经灭掉了,证明功率已达最大值,来不及了。

无力感包裹着她,元惜开始手抖,可手上动作从未停下。

“……元惜。”

弈忽然抓住她,阻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不用试了。洛忆酒的自我意识已经很微弱了,现在阻止也无事于补。”

元情只是甩开她的手,集中精神控制力量流动。

[你的愿望,设想,甚至一个念头,都可以控制它。执念越强,它越强大。]

………………

洛忆酒没有把计划完全告诉弈。不过弈现在也应该看出来了。

她一定会杀掉拉维纳尔,不是分身,而是拉维纳尔本人。

洛忆酒当然知道来的只是一个分身,也明白二人实力差距悬殊,但她有一个办法,可以从内部弄死对方。

这一战,不管谁输谁胜,拉维纳尔都会死。

她给自己下了咒术。深深嵌入灵魂,与精神体编织在一起的必死之咒。

她死后,会回到拉维纳尔体内,咒术很快就会因载体的异变而启动,这道必死的咒,会带她们一起下地狱!

“没有人能活着从战场离开,至少你不行。”

不久前,洛忆酒设好结界,不断挑衅。

一次交锋,她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拉维纳尔砸在墙上。

发丝凌乱,遮蔽脸上神情。

“你拿什么跟我斗?小东西。”拉维纳尔附在她耳边,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洛忆酒身形晃了晃,嘴角带起笑意。

“再聪明的人……”她缓缓抬头,“在自认为稳操胜券时,也会掉以轻心……”

四目相对,洛忆酒空洞的瞳仁中闪烁起疯狂的光芒。

猛得,她操控衍生物贯穿自己腹部。

疼,太疼了。越疼,她笑得越猖狂,最终,放声大笑。

一招,撕碎往日束缚。一招,斩断所有退路。

此时,丢弃一切的她,才算真正的,洛忆酒。

燃烧生命,消耗灵魂,将自己的一切作为燃料,只为达成结局,结束这场游戏。

杀!杀!!杀!!!

尔等蝼蚁,胆敢偕越!

原本有力的攻击愈发锋利,衍生物甚至在拉维纳尔体内萌芽生长。

于他人而言,这定是一番苦战,于洛忆酒而言,这是她的乐园。

她享受杀戮,享受痛苦,这一切都给她带来无可匹及的快感。

剑刃捅入拉维纳尔脖间,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尸身迅速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她倒在血泊中,喘息着,止不住的笑。

片刻后又起身,向外走去。

拖着身体,她走了许久。

没有目的地,她也不知自己可以去哪儿。她只是不想呆在那。

没有思考,没有心绪,只是不停向前。

结界因力量耗尽而破碎,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她已经无法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了。

可是……

“阿姐!”

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心中多有无奈。神色却不自觉柔和下来,回头对来人莞尔一笑。

她终是支撑不住,向下倾倒。

阿苑的怀里,很温暖呢。

你怎么来了啊,看样子,还是瞒不过你啊。

她抬手拂上元惜的脸,留下一抹血迹 。配上这小表情,真是可怜。

“真好看。”她没心没肺笑着说。

泪水滴在她温柔的笑颜上,惹得她也开始难过了。

“别哭了。”嘴角不断渗出鲜红,意识渐渐模糊。

真好啊,不用再考虑以后的事,可以好好睡觉了。终于,不用再醒来了呢。

曾经明亮的双目早已黯淡无光,她看了又看,终是不舍地松开手。

她所追求的自由,围绕着她的挚爱。

好累。

好想,从此长眠。

以后在也没有可以用元惜掌握不了的方式掌握她的事物存在了。

[星空]毁了,拉维纳尔要死了,洛忆酒这个名义上的“创世主”也要死了。

真正的自我,她死后真正的自我,她们就要拥有了。

想到这里,洛忆酒笑了。筋疲力尽的笑,压不下的笑,笑得伤口处冒出更多的血。

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我也要消失啦!

你会笑吗?你以后想到自今而始的自由会笑吗?想到今天会笑吗?总有一天你会为了我今日的死去而庆幸的笑吗?

别哭啊。把今后的悲伤流尽后。快乐地。生活啊。

向他们提起今日时。开心地。说起这清凉的自由啊。

……就让所有苦难止于此时吧。

以后你会幸福快乐。自由自在。

向前看啊,不要回头。你的未来,光芒万丈。

血液像是鲜红的玫瑰,她躺在玫瑰之上,从此阴阳两隔。

霜花纷纷而下,粉饰世间繁华。世间万般,掩于风雪。

而她的死亡,可能是她多年来睡的唯一一个安稳觉。

空气仿佛凝固,一丝风都不曾吹拂的世界里,万籁无声。

弈立于身侧,没由头地提起过去。

“我是不想与你过多接触的。元惜……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与你相处,会慢慢覆盖过去的她。为了复仇,我们牺牲了太多。可我也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你不用再同她一样承受痛苦了。”

弈将玉白信封递上前,目光温和。

“放下吧,不止你的阿姐这么想,主和我,也都想让你放下。不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么想的。”

不知多久,元惜接过信件,却没有打开。

“阿姐说,要我好好生活。她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但要我好好想清楚。”

旋即,她将那冰凉的人儿打横抱起。

“阿姐,我们回家。”

其实,元惜清楚,她不能改变这个结局。

她明白,阿姐有多渴望死亡带给她的安宁。

元惜只是不甘心,只是想拼一个奇迹,只要阿姐有一丝想活下去的念头,她就拼尽全力救她。

可是没有。一丁点也没有。

天边冒出一丝暖色,很快便被那雪云掩去。

弈抬头望了望,[星空]坏得彻底。

这也是你的礼物吧。尔利斯不需要命运了。


洛忆酒死后第三天,弈带元惜回了阿里比斯。

一直以来洛忆酒就呆在这里,缩在[星空]荧屏旁的墙角处。

一箱书,一套白木桌椅,毛绒娃娃堆在墙角,杂乱无章。

桌面整洁,黑色玻璃杯置于一角,台灯,笔记本电脑,一个撕去好几页的本子和五颜六色的圆珠笔。

抽屉里,纸张纷乱,大致得以看出她分了区。

[剧本],变化,计算,记着只言片语的小本子,还有在最里面,整齐收好的画稿和照片。

元惜拿出来看,上面画着的分明就是自己。

再往下,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那时丢失的照片,原来在这里啊……

她慢慢翻看着,那一张张照片里,孩童笑颜如花。

倒数第二张是她向阳奔跑时的背影。

背面留有一行字:

“恨我吧,这样你就不会痛苦。”

这便是洛忆酒所有的东西了。

元惜淡然的态度让弈感到意外,她平静地接过洛忆酒留给她的一厚本笔记,毫无波澜。

就像当年没能救下主的元惜。弈想。

弈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坐在白木椅上,默默翻着那厚得出奇的笔记。

洛忆酒留给她一本求生手册。手写的,很厚很厚的一大本,写得比较乱,但还算有条理。

里面绝大部分是教她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不再是之前那种粗略的东西,而是把每一种可能都列了出来。

不过其中运用大量隐喻,也难为她能看懂。

其中还包括洛忆酒一直不愿交给她的净化和治疗。甚至举了当初元惜在主的意识空间中无法使用力量的问题,教她怎么避免相克和在被克制环境中怎么将能力维持在正常水平。

光这一条的内容就占了十几页纸。

“嘿,讲个笑话,其实你是可以完全不受相克影响的,但正如上上上文所说,需要有足够多的愿望或执念什么的。你当时被克制成那样,除却本身的因素,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没有那么大的愿望,想救下她。这个值太高了,人的一生都很地难对什么东西有那么高的执念。”

“所以阿苑啊,若是有什么拼尽全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学着放下。”

最后一页,在纸张右下角,元惜轻轻摸了摸洛忆酒的签名,一阵恍惚。

只见那红衣如焰,女子背对而立,衣衫半拢,轻纱如雾,浮于腰间,透于脊背。

墨发纷散,舞步缓缓翩翩,白嫩的四肢牵起衣裙飘舞,似遮似掩,又尽可能伸展着。

暖光倾于其身,绕于指间,环于其发,没有舞台,没有配乐,只有灰蒙蒙不分天地的湖面与一束透过的光。

她开始旋转,侧身,发丝飞扬,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有什么声音,像是她挂在腰间的金铃。不,她赤着脚,点在水间,脚腕处亦有一串铃。

一曲作罢,她彷若无骨,依依柔柔。她侧着脸,仍是背对。 发丝滑落,她垂着眼,细长睫毛映在光里,反着清冷的暖色。

元惜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张不施粉黛,并不突出,此刻却宛如仙人般淡丽的脸。

舞者不识看中客,看客不知唤舞人。

也就那么一瞬,幻境消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

可那一幕幕,都在女孩的记忆中存放着。 心中苦涩,这苦好像不是她的,而是那位红衣女的。

那又为何苦得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红色人影随泪水愈渐模糊,苦味却愈发清晰……

眼前仍是那淡蓝荧幕,白木桌椅,黑色玻璃杯上方仍浮着丝丝热气。

元惜在想,她的阿姐坐在这一角时都会想些什么。

在这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缩在一堆抱枕里,或是坐在这桌椅上读写时。她到底在想些么。

她是怎么把这一条条一目目梳理出来,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交给自己的呢。

她真的,不害怕吗?

真的不怕。

或许她想结束的从来不是谁的性命。

或许她别有目的,一个高于一切的目的,她要为之支付生命,时间太久了,就慢慢简化为对死亡的渴求。

也许她不想死呢?也许有别的办法完成她的愿望呢?如果我早一点想明白,如果我没有这么依赖与她的共情,如果我当时再强硬一些,也许她就会告诉我。

也许她就能活下来。

现在明白又有什么用呢?

元惜自嘲地笑笑。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秋日,日光透过厚重云彩落入眼中,似明非明。

黄叶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金黄。

她这才鼓起勇气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洛忆酒从她的人生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只留下这么一封信,残留着阿姐的样子。

信封打开的那一刻,容器开了口,那个人最后的模样也散入风中。

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跳了出来,仿佛从未离去。

喉间哽咽,只扫过短短几行,却不忍再看。

可她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生日快乐宝贝!喜欢这场雪吗?送你的生日礼物。还记得你最喜欢下雪天了。

如果不出差错,今天应是12月26日,你的生辰。

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我也不想骗你,可要我怎样告诉你这残酷的事实。

你看到这封信了,那就说明我成功了。

挺好的,这样我就不用再回溯一次时间,不用再看你掉眼泪了。

我也不想啊,可一看见你哭就难受,就心软,真的受不住啊。

你一哭我还想什么计划,什么真相,一哭我就全砸你手上了啊。

我的阿苑啊。这是你的新生啊,哭什么。以后我没法陪你啦,我先你一步,步入真正的安眠了。

你在骂我吧?你是不是在骂我。你肯定在骂我。

生者为大好吧?我都死了干嘛还要顾及我的情绪。想骂就骂,骂大点声,省得听不见。

哎。你是不知道你有多优秀啊,是我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

你可以做你自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不看性价比和价钱,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做一切你喜欢,想做的事。有人爱着你啊,你有交心的朋友啊,你拥有这整个世界啊。

会有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来爱你啊,所以用不着难过啊。

别说什么“都比不上一个我”这种话。等时间一长你就把我忘干净啦!

挺好的。忘了我吧。就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

燕过无痕,多美啊。

你是属于自己的元惜,不是那个被关在一方天地中的阿苑。

我对不起你。

我称不上爱你。

对不起。

我知道我不配说,但是,我爱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意义。其它一切皆为附属,只有你是我的全部。

好像我前半生步履匆匆,只是为了在未来某个时间遇到你。

从此河流不再湍急,四季不再流转,花瓣不再坠落,时光不再消逝。

从此我溺在那泛着橙光的冬日,停在有你的地方。

阳光没有温度,只是看着便觉得温暖。

因为知道你在这里。

给你自由,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我不想死,因为你还没长大。我怕你出个什么好歹来,又怕你只呆在这一方天地。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了。

我的阿苑啊,生日快乐。

元惜,生日快乐。

真好啊,你摆脱我了,摆脱[星空]了,你如此鲜活地站在我面前,是拥有自我的生命,而不是谁人的工具,不是谁人的提线木偶。

我曾有一个愿望,可如今连我也已将其忘却。

你曾是我的愿望,可你更是你自己。你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元惜。

世界就像花园,有鲜花,有绿叶,也免不了在繁荣下生出一些臭虫。

这个花园很大很大,时间推起风的涌动,而你,总也得出去看看。

现在你的生命完完全全属于你了,是留在这里,还是出门转转,都由你的心意而定。

放心,离开不代表离别,只要弈还存在,尔利斯就安全。只要你仍需要它,尔利斯就存在。

尔利斯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这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这一次你外出归来,不会再是满地狼籍。

你曾说,“地狱是强者的世界,弱者只配呆在天堂。而我,宁做下地狱的疯子,不做上天堂的废物。”那时我还笑你跟我学坏了,但其实,很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陪你去找找生命的意义。我也很想知道。

可惜我做不到。我必须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或是享乐,或是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但总得活着,在对一切失去挂念前。

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看,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有好多好多遗憾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弥补。

可惜啊,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一别永决,心有不忍。但人生几年,早如未僵之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只愿你,平安喜乐,岁岁安康。

——洛 忆酒 12.24]

很明显,落款上的“洛”字是后加的。

元惜自是不懂这有何含义,弈看到后却是沉默良久。


她在舞台之上偷解开面纱,向观众席鞠躬落幕,优雅至极。余光微瞥,悄然落在那异瞳少女身上。

嘿,我是洛浮尘。

可惜那抹明蓝只认得忆酒。

可惜那个孩子永远不会意识到“角色”后有个“表演者”。

不过,她知道我爱她。不管以什么身份出现。

这就够了。

她不是有鸿鹄之志的雁,她只是一只家燕。

大雪过后,世间再无她的痕迹。过去,现在,未来。她的一切,都消融于那片陌生的故土。

其实元惜是记不太住自己生日的。

她的生日是阿姐赋予的,一直也是阿姐会给她过。只有阿姐在身边时,她才会期待下生日那天。

阿姐不在身边后,她再也没有记过生日日期。

而现在元惜再也不会忘记了。

因为生日那天,也是阿姐的忌日。

她错了。

阿姐写过的最长的信不是那封道别信,而是遗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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