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外的雨突然变得锋利起来。
周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攥着被角。丝绸被面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胸口,像一层剥不下来的第二皮肤。空调显示23度,他却感到有冰锥沿着脊椎缓缓下滑。
雨声。
那种细密的、带着锯齿边缘的雨声,正一寸寸啃噬着夜色。
他伸手摸向床头柜,腕表在黑暗中泛起微弱的荧光——3:18。这个数字让他想起三年前机场显示屏上跳动的航班信息,想起金属栏杆被自己无意识敲击发出的、如同心跳监测仪般的声响。
右腕的疤痕突然开始发烫。
周沉猛地坐起身,丝绸睡衣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书桌上那个始终没拆开的丝绒盒子,衣柜里那件再没人穿的明黄色连衣裙,还有墙上那张永远定格在雪山脚下的笑脸。
雷声滚过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骨骼深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巴黎,戴高乐机场。
周沉站在国际到达厅的出口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栏杆。航班信息显示屏上,LX456 日内瓦-巴黎 的状态刚刚从“抵达”变成了“行李提取中”。
她到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周围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一般。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手,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腕表,时间显示下午 3 点 27 分。这个时间比他预计到达的时间晚了整整二十分钟,这让他心中有些焦虑。
机场里的广播声不断传来,用法语和英语交替播报着各个航班的信息。这些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背景音乐。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旅客们推着行李车,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和行程。
然而,周沉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出口通道。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手机时,屏幕瞬间亮了起来,显示出锁屏壁纸——那是一张他和妹妹周雨的合照。
照片中的周雨站在瑞士的因特拉肯,背后是雄伟壮观的雪山。她身着一件明黄色的连衣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她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灿烂,让人不禁也跟着一起微笑起来。这张照片是去年夏天拍摄的,那时的他们一起在瑞士旅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新消息弹出:
[哥!我下飞机了!在等行李!给你带了瑞士巧克力!]
消息后面跟着一连串的emoji——😊🎉🍫✈️。
周沉的嘴角微微上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我在出口等你,别乱跑。]
发完消息,他抬头看向通道,心里计算着时间。周雨的行李一向不多,但她总是喜欢在免税店磨蹭,买些小玩意儿塞给他。上一次她来巴黎,硬是给他带了一堆瑞士奶酪和手工巧克力,结果在海关被拦下来盘问了半天。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五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巴黎的土地时,周雨才刚满十七岁。
那时候,他们俩同时收到了欧洲顶级酒店管理学院的录取通知——他去了巴黎,而她去了瑞士。
父母原本的存款只够供一个人留学,但周雨硬是靠着奖学金和打工,硬生生把自己也送了出去,这让他作为哥哥的十分丢脸。
“哥,我们约定好了的!”她在机场送他时,拽着他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你学管理,我学设计,等毕业了,我们一起开一家酒店!我要把酒店设计成星空一般”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答应:“好,等你来巴黎看我。”
——她真的来了。
每一年,她都会攒钱买机票,从瑞士飞过来看他。第一年,她带着父母给的生活费,硬是给他买了件厚实的羊毛大衣,说巴黎的冬天太冷;第二年,她用打工的钱,愣是给他带了一块朗格手表;第三年,她偷偷塞给他一张手绘的酒店设计图,说这是她梦想中的样子。
而现在,她即将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新的礼物,新的故事,和一如既往的笑容。
周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那张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鲜活。
“哥!”
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潮,周沉猛地抬头。
在十几米外的通道口,周雨推着行李车,朝他用力挥手。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皮肤被瑞士的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
“周雨!”他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去。
她几乎是跳着扑向他,行李箱在身后歪歪斜斜地滑动。周沉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
“想死你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声音里带着雀跃。
周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才三个月没见,至于吗?”
“至于!”她松开手,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瘦了?实习太累?”
“还行。”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伸手接过她的行李车,“走吧,车在外面等。”
周雨却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神秘兮兮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先给你这个!”
周沉接过来,沉甸甸的,盒子上印着瑞士某家知名巧克力品牌的logo。
“打工那家酒店的厨师长特意给我留的,说是最好的口味!”她得意地眨眨眼。
周沉低头看着盒子,指尖触到包装纸上微微的体温——她一定是全程把它抱在怀里,生怕被压坏。
就像小时候,她总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进他的书包。
“谢了。”他轻声说,把巧克力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周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突然凑近,在他身上嗅了嗅:“你抽烟了?”
周沉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就一根。”
“骗人!”她眯起眼睛,“你身上至少有三根烟的味道!”
周沉无奈地笑了:“你属狗的吗?”
“我是你妹!”她娇嗔地哼了一声,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爸妈要是知道你抽烟,肯定会狠狠地骂你一顿。”
“别告状嘛。”他有些无奈地说道,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那得看你的表现啦!”她调皮地眨眨眼,笑嘻嘻地回应道。
周沉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推着行李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五年过去了,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然那么活泼开朗,思维敏捷,对周围的事情充满了好奇心,而且特别喜欢多管闲事。她就像一个小太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
机场外的出租车排队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周沉熟练地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绅士地替周雨拉开车门。
“Où est l'adresse(地址是)?”司机用法语询问道。
周沉用流利的法语报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向周雨,柔声问道:“饿不饿呀?等会儿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然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饿死了!飞机餐难吃死了!”她夸张地皱着脸,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对了哥,你看这个!”
周沉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手绘的酒店大堂设计图,线条流畅,细节精致,旁边还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我的课程作业!”周雨兴奋地说,“教授说我的空间感特别好,建议我以后专攻酒店设计!”
周沉一页页翻看,每一张草图都充满创意——从大堂的弧形楼梯到客房的落地窗布局,甚至还有餐厅的灯光设计。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他。
“很厉害。”他由衷地说,“比我们学校教的还要实用。”
“那当然!”她的声音中透露出满满的自信和得意,只见她微微扬起下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等我们以后一起开酒店,我一定会将它设计得美轮美奂,让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舒适与奢华。而你呢,则负责酒店的日常管理,以你那卓越的领导才能和出色的组织能力,一定能让酒店运营得井井有条。”
周沉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睛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一般闪闪发光,那里面蕴含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他不禁被她的热情所感染,心中某个原本平静的地方,此刻竟微微发烫起来。
他们曾经一起许下过一个美好的约定——等他顺利毕业,等她学有所成,他们便要携手并肩,共同开启一段属于他们自己的酒店事业之旅。这个约定,就像一颗种子,深埋在他们心底,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生根发芽。。
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而是一家独特的、有温度的精品酒店,最好在海边,或者山顶,让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理念。
“哥,你实习的酒店怎么样?”周雨突然问。
周沉收回思绪,淡淡道:“还行,就是标准化的管理,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毕业后还回去吗?”
“不一定。”他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舅舅想让我去他的酒店集团,但我想先看看别的机会。”
周雨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有个想法。”
“嗯?”
她神秘地笑了笑,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毕业礼物!现在不许看,等典礼那天再打开!”
周沉接过盒子,轻轻晃了晃:“这么神秘?”
“保证你喜欢!”她眨眨眼,“我可是打了三个月工才买到的!”
周沉挑眉:“什么东西这么贵?”
“不告诉你!”她笑嘻嘻地靠回座椅上,看向窗外,“反正……和我们的梦想有关。”
周沉低头看着那个小盒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出租车驶入环城公路,周雨贴在窗边,指着远处闪烁的埃菲尔铁塔欢呼。
“哥!快看!”她拽着他的袖子,“我们明天去那儿好不好?我想拍夜景!”
周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铁塔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好。”他答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她的侧脸上——她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里映着巴黎的天空。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
周沉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侧面袭来,安全带猛地勒进肩膀,他的头狠狠撞上车窗。
“小雨!”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妹妹,却只碰到她飞扬的发梢——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噩梦般的慢镜头:
周雨惊恐睁大的双眼。
她的身体从座位上弹起。
车窗玻璃碎裂,锋利的碎片四溅——
“周雨——!”
他的呼喊淹没在金属扭曲的巨响中。
剧痛从右腕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流淌下来。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周沉看到的,是妹妹那只明黄色的袖子——
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沥青路面上,浸染着刺目的鲜红。
医院走廊的灯光是冷白色的。
这种颜色会让所有血迹变成诡异的紫。周沉坐在处置室里,看着护士用镊子从自己腕部取出最后一块玻璃碎片。它落在金属托盘上时发出"叮"的一声,像极了周雨以前玩过的音乐盒发条声。
"需要局部麻醉吗?"
医生举着缝合针的样子让他想起母亲绣十字绣的场景。周沉摇头时,有滴汗顺着眉骨滑进眼睛——这让他看清了墙角那滩水渍正在扭曲变形,渐渐勾勒出一个抱膝而坐的人形。
缝线穿过皮肤的感觉很奇妙。
像有蚂蚁沿着血管爬行,又像小时候周雨用狗尾巴草挠他手心。当针尖第七次刺入真皮层时,他突然听见耳边响起清脆的笑声:"哥你忍忍嘛!"
拆线那天,主治医生特意嘱咐这道疤痕会伴随终生。周沉用指腹摩挲着那处凸起的缝合痕迹,突然意识到这是妹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某种疼痛的标本,被永久封存在皮肤之下。
窗外的雨势渐弱。
周沉坐在床沿,右腕的疤痕在闪电照耀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书桌上的丝绒盒子积了薄灰,他至今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就像永远无法得知如果当时选择另一条路线,结局是否会不同。
衣柜门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那件明黄色连衣裙的袖口轻轻摆动,仿佛正在无声地招呼他过去。周沉赤脚踩在地板上,感受到某种粘稠的阻力正从木纹中渗出,如同行走在尚未凝固的琥珀里。
当手指触到连衣裙的棉质面料时,一枚草莓发卡从口袋滑落。
金属扣撞击地面的声响,与三年前环城公路上的刹车声完美重合。周沉跪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正在水渍中扭曲变形——那张渐渐浮现的、带着虎牙的笑脸,正被无数雨滴击打成模糊的涟漪。
苏晴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周沉,她的目光如同柔和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她知道,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周沉之所以无法入睡,是因为他心中藏着太多的烦恼和忧虑。
周沉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与内心的困扰做着斗争。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偶尔还会发出一声轻叹,这些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苏晴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同情,她明白周沉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她想起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周沉总是那么阳光、开朗,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温暖着她的心房。然而,如今的他却在深夜里被失眠所折磨,这让苏晴感到无比的心疼。
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苏晴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头上。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周沉。这是一滴无声的眼泪,它蕴含着苏晴对周沉的关怀和担忧,也代表着她对他的爱与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