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 年初春的雨丝裹着柳絮，簌簌地扑在寡妇秀芬家的门板上。去年贴的春联已被风雨剥蚀得只剩残片，露出底下发黑的木板。桂兰匆匆赶来时，在院子外就听见到屋内的叫骂声。
「扫把星！克死了男人还想改嫁？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王贵粗粝的吼声，刺得人心慌。他手里的族谱被雨水洇得发皱，仿佛那泛黄的纸页能困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桂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堂屋里，秀芬蜷缩在灶台边，怀里紧紧护着三岁的女儿。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小手死死揪住母亲打着补丁的衣襟。王贵举着族谱，唾沫星子喷在秀芬苍白的脸上，脖颈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着。
「族谱上白纸黑字写着，王家媳妇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你前脚埋进坟，后脚就想攀高枝？」王贵的声音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秀芬脖颈处的旧伤还泛着青紫，新添的巴掌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嘴角破了皮，渗出的血丝被她悄悄抿进嘴里。
「生拉硬拽算什么好汉？」桂兰将油纸伞重重杵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卷边的《婚姻法》，书页被雨水洇得发软，边角还粘着几片干枯的柳絮。「第八条写得清楚，寡妇有再婚自由！你们这是在犯法！」
「法律？」王贵突然一把扯开秀芬的头发，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哭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她克死了我堂弟，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让她改嫁，不是要害死下一家？」
桂兰猛地扯开对方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堂弟是痨病死的！当年请郎中抓药的钱，还是秀芬给人浆洗衣服，用五个鸡蛋换来的！为了凑那五个鸡蛋，她自己饿了两天肚子，头晕眼花差点栽进河里！」她转头看向躲在门后的族老们，眼眶发红，「大伙摸摸良心，这些年秀芬伺候瘫痪的公婆，大冬天用冻裂的手给老人擦身；拉扯孩子，自己啃窝头，把省下的口粮给娃熬稀粥，哪点对不起王家？」
「她不守妇道！」族老颤巍巍举起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老祖宗的规矩，寡妇就该守节！」
桂兰冷笑一声，解开领口，露出道浅色的十字形伤疤。「七年前，振华用命炸开毒气阀，难道是为了让你们用这些破烂规矩吃人？秀芬才二十三岁，难道要她一辈子困在死者身上一起陪葬吗？她还有女儿要养大，你看孩子身上衣服破旧的，如今，连给孩子买件衣服也做不到，」 说着，她轻轻掀开秀芬的衣袖，腕子上还留着被麻绳勒出的青紫印子 ——这是前几天为了阻拦她去见老张，硬绑住她留下的。
「王贵！看你把她打的，他们都是单身，有权选择自己的婚姻与爱情，这是谁也不能阻止的，也不是靠硬绑能把人留下的。」
就在这时，院门 「哐当」 一声被撞开，春桃举着一面褪色的红绸旗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妇女，她们的油纸伞上还往下淌着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桂主任说得对！」 春桃举起手里的红绸布，「秀芬嫂子给我们补衣裳，帮我们带孩子，你们王家怎么不说她好？」 人群中，几个曾被包办婚姻的姑娘悄悄抹起眼泪，是跟着桂兰学识字的，桂兰教她们学习婚姻法，使她们的内心慢慢明亮，也有了希望与好盼头。
桂兰走到秀芬身边，又朝院门口望了望——老张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裤脚沾满泥浆，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张师傅，你前日跟我说的话，还算数不？」桂兰扬声问。老张脸一红，攥着油纸包的手更紧了，瓮声瓮气地答：「算数。」
「秀芬，你呢？」桂兰转头看向秀芬，见她眼里虽有怯意，却点了点头。桂兰便将一根红绳塞到秀芬手里，另一根递给刚走进来的老张：「你们自己来。」
桂兰从怀里摸出两根红绳，往秀芬和老张中间一站，把绳头分别塞进两人手里。「对着站好，」她声音里带点笑，「得自己系才作数。」
老张攥着红绳的手直冒汗，指尖刚碰到秀芬的手腕，就跟被烫着似的缩了缩。秀芬低着头，耳尖红得发亮，却悄悄把胳膊往前送了送。他笨手笨脚地往她腕上绕，绳圈松松垮垮，桂兰在一旁提点：「绕紧点，往后的日子得攥实了。」
第二圈刚绕到一半，秀芬突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背，自己捏着绳尾打了个结。轮到她给老张系时，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老茧，他猛地攥了下拳，倒把她的手裹在了里面。红绳在两人腕间晃悠，像根扯不断的线。
孩子蹲在旁边拍手，伸手要去抓，秀芬笑着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这是爹娘的，等你长大了，遇着心里愿意的人，娘再给你编一根。」
夕阳刚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红绳在光底下亮得晃眼，把两个相牵的影子拉得老长。
王贵看着这场景，气得发抖，手里的族谱被攥得变了形，却被春桃带来的妇女们死死盯着——春桃举着红绸布，眼神里全是「你敢动试试」的劲儿。他终究没敢再上前，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雨彻底停了，风卷着柳絮掠过院子，秀芬和老张还牵着的手没松开，腕上的红绳被风吹得往同一个方向飘。桂兰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振华说过的「日子是两个人熬出来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当晚，桂兰在妇联办公室整理档案。秀芬送来的红绳鞋垫还带着体温，针脚里歪歪扭扭绣着朵小小的花，是秀芬照着墙上的宣传画学绣的。她抚摸着鞋垫，想起振华牺牲前说的话：「等解放了，咱要让妇女都能挺起腰杆子做人。」窗外，老槐树上不知谁系了两根红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两只牵在一起的手。
桂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婚姻法》宣传画。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随风飘动的红布条，心中思绪万千。从最初四处奔走宣传《婚姻法》时众人的不理解，到如今越来越多的妇女开始觉醒，这一路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清楚。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宁静。桂兰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听筒，里面传来春桃焦急的声音：「桂主任，邻村又有个姑娘被家里逼着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姑娘不愿意，家里人就把她关起来了。」
桂兰眉头紧锁，放下听筒，迅速穿上外套。她知道，这样的事情还很多，《婚姻法》的推行不会一帆风顺，还有很多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需要去说服。她拿起桌上的《婚姻法》，再次踏上了征程。
夜已深，月光洒在她前行的道路上，仿佛为她指引着方向。她脑海中浮现出秀芬一家系着红绳时那温馨的画面，那是她努力的意义，也是无数妇女未来生活的希望。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妇女能够挣脱封建枷锁，拥有自由和幸福的婚姻。
桂兰加快了脚步，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坚定。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她不会退缩，因为她肩负着让妇女真正解放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