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外,军营大帐。
童业禾正对着粮草册子焦头烂额,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冲进营帐,单膝跪地时险些栽倒,"大人!预先军...全军覆没了!"
"什么?!"童业禾手中的朱笔"啪"地折断。
"右参将张川率五千精锐行至西灵山,突遇狂风..."
亲兵声音发颤,"风沙刚歇,斡亦剌伏兵就从山上杀下...张将军力战而亡..."
童业禾脸色瞬间惨白:"陛下可知晓?"
"已...已有人去报了..."
童业禾顾不得整理衣冠,冲出营帐正撞上匆匆赶来的余云安。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他们疾步奔向御帐,却在十丈外被王震带着亲卫拦下。
"王公公!"余云安官袍上还沾着沙尘,"预先军五千将士殉国,此事非同小可!请让我等面见陛下!"
王震慢条斯理的整理拂尘上的乱须:"大人,陛下眼睛被风沙所伤,刚敷了药歇下。"
"但大人们——“王震猛的一下捏高了嗓子。
”仅仅五千人而已, 我等相信大人有能力把这些事给料理好~"随后又弯腰将那张毒蛇一般的脸直逼童业禾和余云安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挑衅与不满的轻视。
"你!"童业禾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可是五千条人命!哪个不是活生生、爹生妈养的人!处理什么要怎么处理?"
这时,王震的亲信王霖开了口:“干爹,要么就让.....”
"闭嘴!哪有你插话的份!"王震怒目瞪了王霖一眼,王霖立马缩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转脸又堆起假笑:"两位大人请回吧,明日早朝..."
余云安突然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自出师以来,天象屡现凶兆!今日五千将士血染西灵山,若陛下再有闪失..."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公公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童业禾也跟着跪下,正要开口——
"那便跪着吧。"王震冷笑一声。
蟒袍翻卷间已转身离去。那"妈生爹养"四字像把尖刀,狠狠剜进他心窝里。
帐帘落下刹那,王震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我竟不知,我的儿子倒长了不少本事!”他整理案上的文书。
王霖此刻正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下,“干爹,我哪敢啊,只是看着说五千将士没了......此事重大......怕......”
“我老了,老了,儿子啊!”
“干爹绕了我吧,饶了我吧,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说着开始自顾自的狠狠扇了自己巴掌。
“行了,下去吧,做戏不是做给我看的!”王霖转身立马连滚带爬出了王震的营帐。
凉州城外,十岁那年,父亲亲手用仅剩的一个陶碗,砸碎了一个豁口,阉割了王震,只想和因为逃兵而犯了愁的官兵,换了两袋小米,一家子就等着两袋小米救命,入宫后因身材矮小,寒冬腊月被人往被褥里浇冰水;因端不稳铜盆,被老太监用铁尺抽得掌心血肉模糊...这些一幕幕都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呵..."他忽然低笑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怎会懂他从污泥里爬出来的滋味?如今他好不容易踩着尸骨爬到这位置,岂能让这些道貌岸然之徒坏了自己征途万里,一统天下的大事?他就要做第一个名垂青史,扬名千古的——太监!!
帐外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谏言:"天象示警!乞陛下回銮!"童业禾的嗓音撕心裂肺。王震猛地掀帘冲出,尖声厉喝:"扰乱军心者——斩!"
恰在此时,玉墨揉着眼睛踱出御帐。王震瞬间脸上和悦起来,弓着腰小跑过去:"陛下龙体要紧..."
"预先军全军覆没!张川将军战死!"余云安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砂石上迸出血花。
玉墨瞳孔骤缩。
张川——三日前还跪在阶下铿锵立誓的年轻将领,如今已成枯骨?
他忽然觉得塞北的风刺骨地冷,但随即又被熊熊怒火吞没。
"朕偏要踏平漠北!"少年天子突然梗着脖子大吼,像只被激怒的幼兽,"来人!把这两个老匹夫押回大都!塞住他们的嘴!"他金冠歪斜,龙袍散乱,却兀自挥舞着手臂:
"朕不是缩头乌龟!不破斡亦剌——"
"誓不还朝!"
王震适时带领亲信跪倒呼应。垂首时,他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笑意。
"来人!"玉墨猛地一甩袖袍,金线刺绣的龙纹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寒芒。
"将这两个老匹夫押回大都!用布帛塞住他们的嘴!朕倒要看看,是谁还在动摇军心!"
童业禾与余云安相视苦笑,任由侍卫将麻绳勒进官袍。当囚车的木栅栏重重合上时,两位老臣不约而同地望向阴沉的天空——八月初五的夜风竟已带着刺骨的寒意。
翌日清晨,玉墨被帐外的霜气冻醒。王震捧着貂裘蹑步进来:"陛下,今儿天寒,切莫着了凉..."
话未说完,就见少年天子盯着铜盆里的冰碴出神。昨夜那股无名火早已消散,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童业禾和余云安被拖走时,官帽落地溅起的尘埃。他想起他们被拖走时一声竟然不吭,当时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现在这景象竟然在眼前不断重现。
"兵部..."玉墨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干发涩。
"奴才已让纪渊清暂代侍郎一职。"王震熟练地系着玉带,翡翠扳指擦过天子腰际,"陛下放心..."
"报——!"帐外传来凄厉的喊声。探子几乎是滚着进帐:"预先军...又中埋伏了!"
玉墨手中的暖炉"咣当"坠地。炭火滚出来,在羊毛毡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王泽将军被困玉珠山!"探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昨夜大雾,冻死的弟兄比战死的还多...斡亦剌趁黎明偷袭..."
"再派三千!不,五千!!"
玉墨突然站起来,案几被撞得摇晃,"把王泽给朕活着带回来!"
这话说得气势汹汹,可尾音却微微发抖。
探子出了营帐外,玉墨支撑不住自己发抖的身体,猛的一下坐在了床上!玉墨失去了斗志一般,低语道
“怎么会这样?带队的不是王泽吗?”
王震眯着眼,看着少年天子强撑的背影——明黄龙袍下,单薄的肩膀正在不易察觉地颤抖。他忽然想起御花园里那些被秋霜打蔫的嫩枝。这个时候他可不能精神涣散,他必须得给振作起来。
"陛下..."李轩佝偻着爬进来,声音比蚊蝇还细,"各营...冻毙士卒已达..."
“玉墨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震立刻上前搀住摇摇欲坠的君王:"奴才这就去处置!"
"王师傅..."玉墨的声音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龙袍袖口。这位少年天子此刻全然没了帝王威仪,倒像个迷路的孩童。
"粮草!粮草何在?!"王震回到自己的营帐里暴起,似乎老天也要与他的宏图大业作对一样。
"干爹,这四周全是荒漠啊!前些日子还能让将士们吃些别的东西充饥,可自打昨儿早上起,就连夜加急给陆为舟送信,催他速速运粮来!"李轩面露难色,弓腰屈膝回答道。
"陆为舟那边可有回音?"
"回干爹的话,昨儿个送信来说已有一批粮草在路上了,约莫两日就能到安阳。"
"两日?再饿上两日,怕是要吃人肉了!"
王震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这群老东西是爬着来的不成?给我往死里催!"他冲着李轩怒吼,额角青筋暴起。
纪渊清单膝跪地:"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
"是什么?"王震阴冷的目光如毒蛇吐信,"退兵?让陛下颜面扫地?"
纪渊清上前一步,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王公公,若真要等两日粮草才到,末将建议暂且退守南康县。一来便于接应粮草,二来也好防备小王子部突袭。"
王震眯起眼睛,缓缓摇头:"不可。这一退,陛下的颜面往哪搁?仗还没打,我大坤就先撤军,传到斡亦剌人耳朵里,岂不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可是公公,"纪渊清声音低沉,"营中粮草短缺,将士们食不果腹。今晨又突降寒霜,军心已然不稳。若再不撤,万一被困在安阳..."
"军心不稳?"王震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军心怎么不稳"
纪渊清喉结滚动:"有人私下议论,说发放兵粮时...给骑兵营的粮食里掺了观音土。还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八月飞雪非吉兆..."
“纪参将!"李轩尖着嗓子打断,声音里透着心虚,"既是谣言,就该立即彻查源头!你身为将领,不思稳定军心,反倒在此危言耸听,该当何罪?"
王震抬手制止,阴测测地道:"纪参将,去查清楚是谁在造谣。非常时期,扰乱军心者——斩立决。这一仗若败了,咱们谁都别想活着回大坤。"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明白么?"
纪渊清听出话中威胁,更明白照目前这个阵法和一群宦官领军,王震说的十有八九都是事实,只得抱拳领命。走出营帐时,朔风卷着雪粒拍打在脸上。他望着远处饥寒交迫的士兵,拳头攥得发白。
"传令,"他对副将黎初道,"从今日起,本将与骑兵营同食。"
黎初欲言又止,终是抱拳道:"大人,余大人和童大人的下场您也看到了。今日您与骑兵同食,明日他们就会往步兵粮里掺土...还请三思啊。"
"我岂会不知?"纪渊清苦笑,呼出的白气很快被寒风吹散,"这些阉人久居深宫,哪知将士们刀头舔血的苦楚?他们锦衣玉食,却要让保家卫国的儿郎吃观音土..."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沙雪呼啸而过,将他的披风扯得猎猎作响。
正午时分,风雪更甚。王震听着接连传来的冻毙报告,终于坐不住了。他匆匆赶往玉墨的营帐,帐内炭火将熄,年轻的皇帝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王师傅!又冻死人了?"玉墨一见他就扑上来,龙袍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
"主子莫急。"王震示意身后人上前,"老奴带了钦天监曹大人来观天象。"
曹敬宇躬身道:"陛下,漠北天狼星连日隐于狂风暴雪之中。微臣派人向东三十里观测,见天元星尚有微光..."
玉墨闻言踉跄后退,龙案上的奏折被碰落一地。"王、王师傅,这该如何是好?"
王震连忙扶住他,低声道:"主子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神庇佑。斡亦剌蛮夷岂是我大坤敌手?只是..."他眼珠一转,"如今天象示警,陛下龙体要紧。太祖、成祖在天之灵,也定会体谅陛下暂避锋芒。"
"好,好!"玉墨如蒙大赦,苍白的面容泛起病态的红晕,"回宫,我们这就回宫!"
帐外,北风呜咽如泣,卷着雪花扑向连绵的军帐。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混着士兵压抑的咳嗽声,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