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深陷在贵宾休息室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意大利小牛皮的触感冰凉而细腻。他的指尖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敲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分明的手背上隐约可见几道淡青色的血管。窗外，一架波音787正在跑道上缓缓滑行，巨大的引擎喷口在夕阳下泛着金属光泽，轰鸣声透过双层隔音玻璃传来，化作一阵低沉的震动。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百达翡丽Calatrava系列的玫瑰金表盘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时针和分针在罗马数字间构成一个完美的钝角——距离登机还有整整二十分钟。休息室里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德彪西的《月光》在挑高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锁屏上是苏晴在托斯卡纳阳光下回眸一笑的照片。消息提示框跳出来：

「记得系安全带。」

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明黄色的向日葵表情，花瓣舒展得恰到好处。

周沉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眼角浮现出几道温柔的笑纹。他解锁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敲击，指甲在玻璃屏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遵命，我的历史老师。」

发送前，他又补上一个西装革履的emoji，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就像他现在系着的这条深蓝色真丝领带。

发送完毕，他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铝合金边框在休息室的水晶吊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倒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窗外的天空渐渐染上暮色，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玻璃幕墙，在他挺括的白衬衫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登机广播响起时，周沉整理了下西装前襟，拎起公文包走向登机口。空乘小姐穿着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制服，领口别着精致的航空公司徽章，微笑着向他欠身："周先生，这边请。"她的声音如同她盘起的一丝不苟的发髻般利落。

廊桥的玻璃墙壁外，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周沉的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走进机舱的那一刻，香槟与皮革混合的优雅气息扑面而来。头等舱的座位如同私人会所般宽敞，米色的小牛皮座椅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扶手上镶嵌着哑光金属饰条。

他刚在靠窗的座位落座，舷窗外便闪过一抹亮色——地勤人员穿着橙色反光背心，正推着行李车在黄昏中穿梭。他们戴着耳机，动作利落地将最后一批行李装入货舱。周沉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空，晚霞在他安全帽的塑料面罩上投下绚丽的色彩。

"抱歉。"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身侧传来，带着些许岁月沉淀的沙哑。周沉转头，看见一位约莫五十出头的绅士正将一只棕褐色的鳄鱼皮公文包放入头顶的行李舱。男人身形挺拔，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马甲口袋里的怀表链泛着低调的金光。他的鬓角已经银白，却修剪得一丝不苟，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在机舱灯光下泛着淡青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腕上那块复古的百达翡丽，玫瑰金表壳在舱顶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深棕色的鳄鱼皮表带边缘已经有些许磨损，却更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出差？"男人落座后问道，声音像是陈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醇厚中带着橡木桶的烟熏感。他解开西装扣子的动作优雅从容，露出马甲上精致的暗纹。

周沉点头，顺手接过空乘递来的雪白热毛巾，蒸腾的热气中带着淡淡的柠檬香："去米兰谈个项目。"他用毛巾仔细擦拭手指，注意到男人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

"真巧。"男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皮质封面的书，深棕色的意大利小羊皮上烫金的意大利文标题《L'amore oltre la vita》（超越生命的爱）在阅读灯下微微闪烁。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关节处有几道细小的疤痕，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我也是。"男人补充道，将书放在折叠桌上时，扉页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增强，机身开始缓缓滑向跑道。周沉调整座椅角度时，余光瞥见邻座的男人将那本皮质封面的书平放在折叠桌板上。书页自然翻开的扉页上，一行优雅的意大利文花体字在阅读灯下格外醒目：

"Per sempre, mia cara."

永远爱你，我亲爱的。

字迹已经有些褪色，但笔触间的深情却仿佛穿透时光。周沉注意到这行字下方的日期——2003年6月17日，墨水的颜色比正文要深一些，像是后来新添的。

随着一阵轻微的推背感，飞机加速升空。穿过云层时，舷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在那本旧书上跳动，烫金的书名时隐时现。平飞提示音响起后，空乘推着餐车走来，水晶香槟杯在推车上排列得整整齐齐，杯壁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先生，您的香槟。"空乘将酒杯递给男人时，杯中的气泡正欢快地向上窜动。

男人接过水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杯脚，却没有立即饮用。他若有所思地摇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又缓缓滑落。窗外的云海在夕阳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熔金，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第一次去意大利？"他突然开口，目光仍停留在窗外变幻的云层上。说话时，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在转动酒杯时若隐若现。

周沉解开西装扣子，让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第三次了，不过这次要待两周。"他注意到男人的西装内袋露出机票的一角，上面的目的地是威尼斯。

男人的手指沿着香槟杯沿缓缓摩挲，指节处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印记。"我上一次去米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回忆，"那时候，我刚被提拔为亚太区总监。"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本旧书上。周沉看到书页间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飞机穿过一片湍流，轻微的颠簸让香槟杯中的气泡更加活跃，男人却稳如泰山地端着酒杯，显示出常年飞行的从容。

舷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斜射而入，在机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道光线恰好落在男人交叠的双手上，在他无名指处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那里的皮肤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白一些，形成一个完美的环状痕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个被摘去的承诺。

"和妻子约好去威尼斯度蜜月，"男人继续道，嘴角浮现出一丝怀念的微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端起香槟抿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结果临行前一天，新加坡工厂出了重大事故。"他的食指在杯沿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叮咚声，"董事会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我在电话里向她保证，处理完就立刻飞过去。"

周沉注意到男人翻开的那本旧书里，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四角因长期摩挲而略显模糊。画面中，一个穿着白色亚麻连衣裙的年轻女子站在威尼斯运河边，阳光透过她宽檐草帽的缝隙，在她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她正对着镜头微笑，身后是荡漾的水波和一座古老的石桥。

"她在圣马可广场等了我整整三天，"男人的拇指轻轻抚过照片中女子的脸庞，指腹在相纸表面留下细微的温度，"每天都会在同一个咖啡馆吃早餐，看着鸽子在广场上起起落落。"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最后她一个人坐了贡多拉，船夫是个会唱意大利民谣的老头。"

机舱内突然一阵轻微的颠簸，香槟杯中的液体轻轻晃动，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杯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男人的手稳稳地握住杯脚，琥珀色的酒液在晃动中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她说，'下次一定要一起来'。"男人模仿着记忆中温柔的语气，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还在叹息桥下许了愿，说等我们一起来时再告诉我。"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中女子身后那座著名的石桥上，眼神变得深远。

机舱广播突然响起机长提示系好安全带的提醒，打断了片刻的沉默。男人将照片重新夹回书中那个固定的位置，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后来......"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后来总是有下一个项目，下一次机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亚太区扩张，北美市场危机，一次又一次的'等忙完这阵子'。"香槟杯中的气泡渐渐平息，就像他逐渐低沉的声音，"直到她确诊晚期，我们才突然发现，原来'下次'这么奢侈。"

舷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下方阿尔卑斯山脉的雪顶，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白光。男人将酒杯放回桌板，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像是为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点。

周沉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男人左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表盘上的蓝钢秒针无声地划过罗马数字，在月相显示窗旁留下时间的痕迹。表镜反射着机舱内柔和的灯光，在男人手腕上投下一小片流动的光斑。他突然想起今早在机场，苏晴站在安检线外，晨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她微微发红的眼眶上，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水晶。

"这次去，"男人的声音将周沉拉回现实。他正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缓缓将它放回书页间特定的位置，仿佛那里就是它永恒的归宿。"是要把她的骨灰撒在威尼斯的运河里。"男人的指尖在相纸上最后停留了一秒，"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就在这时，机舱内的主灯恰到好处地暗了下来，只剩下阅读灯在每位乘客上方投下温暖的光圈。空乘推着餐车轻声走来，银质餐具在推车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昏黄的灯光中，男人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深邃，眼角的纹路像是被岁月雕刻出的故事集，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无法言说的往事。他放在桌板上的左手无意识地轻敲着那本书的皮质封面，节奏如同威尼斯贡多拉船夫的桨声。

"她会喜欢的。"周沉听见自己说。他的声音在引擎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男人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舒展开一个真诚的微笑，眼角的纹路像扇子般展开："是啊，"他的手指轻点照片中波光粼粼的河面，"她一直很喜欢水。这是她在叹息桥下拍的，"他的指尖描摹着照片中女子身后的石桥轮廓，"说那里的河水有世界上最温柔的颜色，像..."他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像她祖母留下的那枚蛋白石戒指。"

晚餐时，男人取出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镜腿上缠绕着细细的金丝，显然是经常修理的痕迹。他就着阅读灯继续翻阅那本书，镜片在灯光下不时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周沉注意到他阅读时会不自觉地用食指轻轻点按太阳穴，在某些段落停留很久，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话。有时他的手指会突然停在某一行字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书写者的温度。

当空乘来收餐盘时，男人正好翻到一页贴着便签纸的地方。周沉瞥见那页的页眉处用铅笔写着一个小小的日期，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2005.4.18"——旁边画着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百合花。

"您妻子是意大利人？"周沉问道，目光落在那本意大利语书籍上烫金的文字。

男人摘下玳瑁框眼镜，镜腿在他太阳穴处留下两道浅浅的红痕。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方深蓝色丝质手帕，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字母"L"。他擦拭镜片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她是地道的杭州人，但在大学教比较文学，尤其热爱意大利文学。"他翻开书的扉页，指尖轻抚过那行花体字，"这是她在病床上最后写给我的，用的是她最喜欢的万宝龙钢笔。"

飞机开始下降时，米兰的万家灯火透过云层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男人将书本和眼镜仔细收进公文包，皮质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突然转向周沉，目光清明："您有重要的人在等您回去吗？"

周沉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西装内袋里的手机，那里存着苏晴今早发来的所有消息。他想起出门前，苏晴偷偷塞进他行李箱的那盒手工巧克力——她特意跑去城西那家法国甜品店买的，包装纸上还系着她最爱的那条湖蓝色丝带。"有，"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尾浮现出几道笑纹，"她是个历史老师，总说我工作太拼命。"

"真好。"男人的微笑在机舱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温暖，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要珍惜啊，别像我一样，总是把'下次'挂在嘴边。"他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乳白色的卡片，边缘烫着金边，"如果有机会来威尼斯，"他将名片递给周沉，"可以联系我。我知道几家很棒的餐厅，其中一家的墨鱼面..."他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是我妻子当年最爱吃的。"

名片上简洁地印着：

陆远川

下方是一行小字：珍惜当下。

背面用钢笔手写着一个威尼斯当地的电话号码，字迹优雅流畅。

飞机轮子接触跑道时的震动打断了谈话。周沉小心地将名片收进皮夹，指尖触到内层放着的那张他和苏晴在佛罗伦萨老桥上的合影。舷窗外，米兰马尔彭萨机场的灯光在雨后的跑道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像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走出航站楼时，米兰春夜的风裹挟着地中海特有的湿润扑面而来，带着隐约的橙花香气。周沉站在出租车站台的灯光下，看着雨后的路面反射着霓虹灯的光影，像是一条流动的星河。他解开西装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从内袋掏出手机，指尖轻划取消飞行模式。

屏幕亮起的瞬间，一连串消息提示音接踵而至。最上方是苏晴一小时前发来的：

到了吗？」

后面跟着三个小小的飞机emoji，在锁屏通知栏里排成一列。

周沉的拇指在屏幕上轻点，打字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分：

「刚到。遇到一个有趣的人，回来讲给你听。」

发送后，他的目光落在手机相册的缩略图上——昨晚苏晴帮他整理行李时偷拍的照片，画面里他正皱着眉头核对行程表，而她调皮地在他头顶比了个兔子耳朵。

米兰的夜空开始飘起细雨，细密的水珠在手机屏幕上留下细小的光点。周沉用袖口擦了擦屏幕，犹豫片刻，又补上一句：

「下次，我们一起去威尼斯吧。」

这次他特意加了个贡多拉的emoji，小船的表情在对话框里轻轻摇晃，像是已经行驶在威尼斯的运河上。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低沉悠远地回荡在湿润的夜空中。周沉把手机放回口袋，指尖触到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名片。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时，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道："Dove vuole andare, signore?"（先生，您要去哪里？）

周沉拉开车门，皮革座椅散发出淡淡的清洁剂气味。他报出酒店地址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他也知道，一定是苏晴回复了那个威尼斯之约。车窗外，米兰的夜色如流水般掠过，而他的思绪已经飞越亚平宁半岛，落在了那个有着温柔水色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