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废墟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死亡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丁鹏心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倚靠在冰冷石壁上的同胞遗体，那张凝固着痛苦与惊愕的灰败脸庞，仿佛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埋葬。

他迅速清理掉墙根下的刻痕痕迹，用碎石和尘土覆盖，只将那几个用生命换来的关键词——秃鹫、18、林——牢牢刻进自己的脑海深处。

他回到郑辉藏身的石柱后。郑辉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有些发青，但眼神依旧锐利。大腿的伤口在紧急处理后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出血，但被撕裂的肌肉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

“怎么样？”郑辉的声音嘶哑，带着粗重的喘息，目光紧紧盯着丁鹏。

“我们的人。牺牲了。”丁鹏的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但眼底深处翻涌的寒意却足以冻结血液。他晃了晃手中那把沾满泥污的格洛克手枪，“他留下的指向很明确。秃鹫矿山。目标人物姓林。”

“秃鹫…”郑辉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更加凝重，“比尔的地盘…那地方，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也得闯。”丁鹏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他蹲下身，再次检查郑辉的伤口，布条勒得很紧，但边缘渗出的血色已经变深发暗。“你的腿，必须尽快处理。硬闯矿山是找死。”

郑辉咬着牙，想撑起身子，剧痛让他额头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妈的…拖累你了…”

“少废话。”丁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富克兰市里有你的人吗？可靠，能搞到药品，最好还能提供点秃鹫的情报。”

郑辉喘了几口气，努力压下腿部的剧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的光。“有…”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老烟枪’…就在富克兰的黑市里…开杂货铺的…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收…更重要的，消息灵通…他欠我一条命…”

老烟枪。丁鹏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怎么联系？接头方式？”

“城西…‘老鼠巷’…巷子最深，挂着破油灯的那家…就说…就说‘郑瘸子要买云南白药’，他自然明白…”郑辉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重重地靠在石壁上喘息。

“老鼠巷…老烟枪…”丁鹏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如刀。他把那把格洛克手枪插进后腰，用衣服盖好，又将急救包里剩下的绷带和消炎药塞给郑辉。“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教堂残破的穹顶和黑洞洞的窗口，“这里暂时安全，但天亮前我必须回来。”

郑辉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短管霰弹枪，枪口指向教堂唯一的入口，眼神里是困兽犹斗般的凶狠和信任。

丁鹏不再耽搁，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钻出教堂的破门，消失在浓密得令人窒息的雨林夜色之中。

拂晓时分，富克兰市西区。

“老鼠巷”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精准的预言，完美地诠释了这条狭窄、扭曲、深陷在城市最肮脏褶皱里的通道。两旁的建筑低矮歪斜，墙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布满涂鸦和污渍。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胡乱拉扯的电线，以及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天空的违章搭建物。脚下的路面坑洼不平，积着不知名的污水和腐烂的垃圾，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劣质食物、排泄物、廉价香水、汗臭和某种化学制剂刺鼻气味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天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暗，老鼠巷已经开始了它病态的蠕动。穿着暴露、眼神空洞的女人倚在门框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瘾君子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抽搐；几个眼神凶悍、腰间鼓鼓囊囊的小混混聚在一起，低声交换着肮脏的交易；不时有蒙着面的身影匆匆闪过，消失在更加幽深黑暗的门洞里。这里是人渣的巢穴，是罪恶的温床，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

丁鹏穿着一件从撞毁的越野车里翻出的、同样沾着泥污的深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微微佝偻着背，步伐不快不慢，混迹在那些同样行色匆匆、面目模糊的底层人流中。

他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两侧鳞次栉比的破败门面：挂着褪色“成人用品”霓虹灯的铺子，门帘油腻的小吃摊，堆满各种来路不明电子垃圾的修理铺，散发着劣质香水味的按摩店…每一扇门后面，似乎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气味也越发污浊刺鼻。巷子深得仿佛没有尽头，两边的建筑几乎要挤压在一起。终于，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几乎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拐角，丁鹏看到了郑辉描述的那点微光。

一盏极其老旧的煤油灯。

灯罩沾满油污，被熏得焦黑，里面的火苗如同垂死的萤火虫，微弱地、顽强地跳动着，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灯光勉强照亮了灯下一个小小的门脸。没有招牌，只有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木板门，虚掩着一条缝。门旁堆放着几个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木桶和几捆烂菜叶。

就是这里。

丁鹏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巷子对面一个卖廉价打火机和香烟的小摊阴影里，如同雕像般静止了足足五分钟。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对面那个倚在墙角、眼神飘忽的瘦高个；旁边巷口假装系鞋带、却不时偷瞄这边的矮胖子；还有几个在远处垃圾堆旁逡巡的身影…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色，他们的站位、眼神、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在丁鹏的脑中迅速构建出一张无形的警戒网。确认没有明显的盯梢或陷阱后，他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污浊的小巷，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破木板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怪味扑面而来：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不知名香料刺鼻的甜腻，还有浓重的霉味、汗味、以及某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化学药品气味。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同样沾满油污的小灯泡挂在屋顶，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所谓的“杂货铺”，更像是一个被各种破烂塞满的洞穴。货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看不清标签的罐头、瓶瓶罐罐；地上散乱地堆放着锈迹斑斑的工具、成捆的旧报纸、甚至还有几件沾着可疑污渍的旧衣服。角落里，一个用油桶改造的炉子上，架着一个黑黢黢的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干瘦的老头蜷缩在炉子后面一张破旧的藤椅里，几乎被阴影吞没。

老头很瘦，穿着一件同样油腻腻的灰色马甲，露出的手臂如同枯枝，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他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到眼白，只露出两点浑浊、却异常锐利的光，像藏在泥沼深处的毒蛇。他嘴里叼着一个老旧的石楠根烟斗，烟锅里塞着黑乎乎的烟丝，正一明一灭地燃烧着，袅袅的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他干瘪的面容。他就是老烟枪。

听到门响，老烟枪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在烟斗上磕了磕烟灰，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丁鹏身上来回扫视，从沾满泥泞的鞋，到拉低的帽檐，再到被连帽衫掩盖的身形轮廓。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冰冷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丁鹏没有摘下帽子，只是上前一步，走到炉子前昏黄的光晕下，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市井疲惫：

“郑瘸子要买云南白药。”

老烟枪磕烟灰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丁鹏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斗，浓烈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

“郑瘸子…”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难辨的地方口音，“他的腿…又断了？”

“被狗咬了一口，有点深。”丁鹏回答得滴水不漏，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那毒蛇般的审视。

老烟枪沉默了几秒钟，只有烟斗里的烟丝在“滋滋”燃烧。他那浑浊的眼中，锐利的光芒似乎闪动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评估着风险。终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指向店铺最里面、一个被破布帘子挡着的黑暗角落。

“药在里头，自己拿。顺便…给他带点‘老鼠药’，最近耗子闹得凶。”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老鼠药”三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隐晦的指向。

丁鹏心领神会。他掀开那油腻发黑的布帘，后面是一个更加狭窄、堆满杂物、几乎无法转身的小隔间。角落里，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木箱子敞开着，里面散乱地放着一些药品盒子。丁鹏迅速翻找着，很快找到了几盒云南白药粉和一些消炎药。在箱子最底层，压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扁平的硬物。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品和油纸包一起揣进怀里，重新放下布帘，回到了前面的店铺。

老烟枪依旧蜷缩在藤椅里，仿佛从未动过，只有烟斗里冒出的青烟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他浑浊的眼睛看着丁鹏，没有询问药品，而是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秃鹫…不是个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尤其是…最近飞进去几只金贵的‘鸟’。”

丁鹏的心脏猛地一缩！金贵的鸟？！是指被掳走的同胞？还是…特指林博士？！

“看守的‘狗’很凶，牙口很利。”老烟枪继续说着，慢悠悠地吸着烟，“领头的，叫‘疯狗强尼’，以前是南非EO公司的雇佣兵，心狠手辣，最喜欢…用活人练枪法。”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更加幽深，“矿洞很深，岔路很多…但‘鸟笼’，在最底下。靠近…‘实验室’的地方。”

实验室！丁鹏的瞳孔骤然收缩！果然！秃鹫矿山里，藏着比非法采矿更肮脏的东西！

“比尔…他养这些‘狗’，就为了看‘鸟’？”丁鹏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试探的分量。

老烟枪那干瘪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混杂着恐惧、厌恶，还有一丝…洞悉真相的嘲讽。

“看鸟？”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呵…那些‘鸟’，不过是幌子…是鱼饵…” 他顿了顿，烟斗里的火光映亮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锐利，“比尔…他是条疯狗没错…但他背后，站着拿鞭子的人…P国的将军们…他们用比尔的爪子，去抓他们想要的东西…科学家、工程师…抓来，关进矿洞底下那个鬼地方…逼着他们…造‘东西’！”

老烟枪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声，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丁鹏心上！军政府！果然是他们在幕后操控！比尔只是摆在台前的疯狗！失踪的侨民，尤其是技术人员，竟然是被抓去当奴隶劳工，在矿洞深处为军政府制造某种秘密武器？！

“造什么？”丁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烟枪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丁鹏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的太多了。他缓缓摇头，重新将身体更深地缩回藤椅的阴影里，烟斗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诡异光影。

“谁知道呢…也许是能要人命的‘烟雾弹’？也许是…能让金子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魔法药水’？” 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讽刺和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我只知道…进了那个‘鸟笼’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丁鹏的脊椎爬升。骨头渣子都找不到？是为了灭口？还是…实验的代价？！

就在这时，店门外，老鼠巷污浊的空气里，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如同某种鸟类的口哨声！声音很有节奏，三短一长！

老烟枪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点麻木瞬间被一种极其隐晦的惊惧取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朝丁鹏挥了挥手，动作急促而带着警告，像在驱赶一只带来厄运的乌鸦，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两个字，口型清晰：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