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云归家后的第七日，村口大槐树下的石磨旁挤满了人。老周娘攥着王媒婆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萌萌她娘昨儿应下了！右手蜷着怕啥？能生养就是福气！」老周涨红着脸挣扎，粗布衫被扯得皱巴巴，补丁在拉扯间裂开道口子。
"哎哟老周，别装矜持啦！"剃头匠老赵晃着烟杆凑过来，烟锅里的火星溅在老周脚面，
"瘸腿的秀芹嫁人时，婆家抬了三担谷子！萌萌虽说手不利索，可绣的鸳鸯比活的还俊——上回给我孙女绣的肚兜，那莲花瓣儿跟真的似的，能掐出水来！"
"可不是嘛！"卖豆腐的张二婶挤到前排，竹篮里的豆腐晃得颤巍巍，
"我亲眼见她用蜷着的手纳鞋底，针从指缝间穿过去，血珠儿都渗出来了，还跟我说'婶子，这鞋底要纳得密，男人走路才不硌脚'。"
半大孩子们哄笑着捡起土块，在石磨上画歪扭的双喜字。有个顽童模仿老周娘拽人的模样，被他娘拍着后脑勺骂：
「小兔崽子！再闹把你送去当上门女婿！」人群爆发出更响的笑声，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衔着的枯叶正巧落在老周敞开的衣领里。
桂兰蹲在一旁，手把手教巧云编红绳，绳结间藏着碾碎的安神草药。巧云突然将编到一半的绳子套在桂兰手腕上，含糊不清地说：
"...好..."这声嘟囔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半刻。王媒婆抹着眼角，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山响：
"瞧瞧，疯归疯，心里头也亮堂着。"几个婆娘交头接耳，目光在巧云蓬乱的头发和老周窘迫的脸上打转——有人看见过巧云偷偷给木墩补衣裳，把自己嫁衣剪成布块；也有人记得老周曾给萌萌送过野枣，却在她转身时红着脸跑开。
这阵沉默被老周娘的叫嚷打破：
「都别瞎操心！等我家老周成了亲，保准比木墩还会疼媳妇！」她的话让人群再次炸开，桂兰却注意到老周偷偷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有个身影正一瘸一拐走来——是萌萌，她蜷着右手，怀里却稳稳抱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
半个月前，正是这个竹篮敲开了周家的门。那日老周娘咳血卧病，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萌萌托着煨好的野山参汤叩响木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脖颈间。老周正蹲在屋檐下劈柴，雨水顺着蓑衣滴落，他慌忙用手背擦汗，溅起的木屑落在萌萌发间：
"劳你挂心，娘喝了药能说会儿话了。"屋内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萌萌解下斗篷罩住陶罐，蜷着的右手灵活地掀开盖子：
"我来。"跨门槛时她绊了一下，老周眼疾手快扶住她，两人的影子在昏暗中重叠，汤药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老周娘靠在床头，拉着萌萌的手感慨：
"要是我家老周有你一半心细就好了。"
此后，两人的来往愈发频繁。萌萌带着自酿的枇杷膏教老周辨认草药，发现老周娘枕头霉烂，连夜赶制新的荞麦皮枕套。她蜷着的右手常常被针戳得满是伤口，却咬着牙坚持。某个月夜，她正给老周娘揉腿，忽听院里传来老周的嘟囔：
"这株艾草...该给她送去泡脚..."第二天清晨，老周背着竹篓出现在萌萌家院外，篓里除了艾草，还藏着几颗鲜红的野莓。他挠着头把野莓塞给她，耳尖通红：
"昨儿采的，甜。"萌萌接过野莓，悄悄把一块手帕塞进老周手里，上面绣着小小的并蒂莲。
而在这些日子里，萌萌与巧云之间也悄然生出特殊的羁绊。一个清晨，萌萌看见巧云蹲在溪边，用牙齿咬着红绳试图打结，却总也系不好。她没有上前帮忙，而是默默坐在一旁，用蜷着的右手示范。巧云歪着头看了许久，突然抓起她的手，将红绳缠在两人腕间，含糊地说：
"...一起..."从那以后，巧云总会在采野果时多摘一份，摇摇晃晃送到萌萌家。有次下暴雨，萌萌发现巧云守在自家屋檐下，怀里紧紧护着用荷叶包着的野山楂，见到她便傻笑：
"给...吃..." 萌萌把巧云拉进屋里，给她换上干衣服，又煮了姜汤。巧云捧着姜汤，突然指着墙上萌萌绣的鸳鸯图，含糊不清地说：
"好...好..."
此刻，萌萌走到人群前，掀开竹篮上的红布——里面不仅有新绣的鸳鸯枕套，还有个小巧的红绳香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正是巧云的"杰作"。她把枕套递给老周娘，声音轻却坚定：
"婶子，等屋子拾掇好了，我再绣两床被面。"老周盯着她指尖的针茧，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你上次说想吃麦芽糖..."
哄笑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暖意。巧云突然挣脱桂兰，跌跌撞撞跑到两人面前，先是塞给萌萌一把野山楂，又拽过老周的手，把另一份野果拍在他掌心，喉咙里发出
"好...好..."的声响。老周攥着带刺的山楂，看着萌萌泛红的脸颊，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萌萌则轻轻摸了摸巧云凌乱的头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谢谢。" 巧云突然指着老周和萌萌，又指指自己和木墩，嘴里嘟囔着：
"都...都好..."她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红了眼眶。
人群后方，五个熟悉的身影正相视而笑。春桃站在最前头，她的发间别着崭新的红绳发卡——自从拒绝包办婚姻后，她跟着桂兰在夜校教书，上个月刚收到邻村小学的聘书。与她并肩的阿绫，腰间挂着新打的兽皮箭囊，如今是民兵队里最准的神射手，常和后山猎户家的女儿结伴打猎。
婉清抚了抚鬓角，她腕间的银杏叶书签早已换成钢笔，正跟着下乡干部学习识字扫盲，笔记本里记满了妇女们的诉求。秀莲握紧父亲留下的锯子，如今她开了间木器铺，锯出的雕花门窗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前些天刚收了三个女徒弟。而最腼腆的阿蛮，此刻正大大咧咧地搂着春桃的肩膀，猎枪换成了缝纫机——她用攒下的钱买了村里第一台洋机器，带着姑娘们做起了成衣生意。
槐树下的石磨还在吱呀转动，磨盘上的双喜字被夜露洇得模糊。桂兰摸着腕间巧云编的红绳，听见远处传来解放军的军号声，与老周家飘出的欢笑声、巧云不成调的哼唱声混在一起，在渐浓的暮色里，织成一根崭新的红绳，系住了旧时光的苦难，也系住了新日子的期盼。
而萌萌和老周并肩站在人群中，她蜷着的右手悄悄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像系上了此生最牢固的红绳结；巧云则站在不远处，晃动着腕间与萌萌同款的红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远处的山脚下，炊烟袅袅升起，仿佛也在诉说着这个小山村的温暖与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