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蒂从议政厅回来就心绪恶劣,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结绿宫的卧室里。
近侍们都知道这小祖宗发脾气实属家常便饭,就像沙漠上的旋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放她一个人待一会儿,送点果汁甜点,过阵子便风平浪静,出来还能言笑晏晏。
没想到这次不比往日,用膳时间都快过了,她还是谁叫都不出来。
“殿下,王妃们在等您用餐呢。”苇敲敲门。
里面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说我有公务,难道还要我哄着她们吃饭吗?”
“可是,您自己也不能不吃呀?”
“我不饿。”
“殿下,阿琴做了鹅肝……”
“闭嘴,滚!”
众人面面相觑。她虽然一贯娇纵任性,但是从来不会暴躁骂人。
茜塔夫人把森穆特拉到一旁,问:“孩子,你心思细,今天跟殿下出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森穆特摇摇头。要说出了什么事,只能是在宫门遇见她最憎厌的图特摩斯王子。但自己拿燧石箭头抵颈迫他下跪的时候,她分明开心解气得很。难道是议政厅里遇上了麻烦事?为了避免泄露军机要事起见,侍卫一律不准进议政厅,只能在外面候着。
但原因也是可想而知的。国事的繁冗,宵小的刁难,仇敌的威胁……他终于认识到哪怕娇宠尊荣如她,聪敏勇毅如她,也会被看得见看不见的绳索层层绑缚,难以逞志奋飞。
他开始懊悔,倘若那一夜,他遵从了本能的渴望,撕开了那层薄纱……也许她就不必奋战得如此辛苦。他那时还不懂,在这黑暗的棋局里,哪怕只是有个流着平民之血的假冒神嗣傍身,也强过她最缜密的筹谋和他最凌厉的剑风。
但她却从未责怪他一星半点。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剑。他发誓要为她杀出一条血路,可那鞘里的寒光却还未染纤尘。到头来,是她用他看不懂的弈手保住了他的干净,而不是他用淌血的剑锋守护她一身纯白。
卧室里,苏蒂抱着阿蒙摩斯送她的竖琴,把脸颊靠在冰凉的象牙上。这把竖琴一直放在她床边,自从哥哥死后,她再也没有弹过。
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触摸着铭文。
“阿蒙摩斯亲以战斧砍削以赠吾爱哈特谢普苏特。吾之利斧将护佑你之琴声直至永恒。”
她曾经深信不疑,但如今她懂得,世上没有什么能永恒不朽,除了死亡和权柄。
“哥哥,如果我不听话,如果……你开始觉得我是威胁……”她喃喃自语,“你会不会像涅布佩赫泰拉先王一样,找别的什么女人来制衡你的王后妹妹?”
她抬起眼睛,仿佛他的“卡”就站在自己面前,朝她微笑着俯下身来。
“你用不着甜言蜜语地哄我……”她惨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会的,你已经这么干过了……”
伊瑟特,那个本来要作为侧妃和自己共侍一夫的女人,那个曾经在他怀里摇尾乞怜的女人,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就火速搭上了图特摩斯。
“呐,你的眼光可真差劲,竟然看上过她……不过没关系,我们心里都明白,别的女人代替不了我……但如果,是一个男人呢?如果,是同样的王家后嗣呢?”
她原以为那个被流放的庶兄是擅返王城,没想到伊南尼却告诉她,那是奉了父王的谕令。
“阿蒙,帮帮我吧……难道你要看着我屈身事敌?”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睫毛滴落在颊边,“但我知道你没法回来……那就原谅我,我得靠自己……活下去。”
谁在用柔软的手帕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她闭着眼睛没有动弹,回忆里浮现他的笑语。
“小傻瓜,神妾加冕礼流什么猫儿尿。”他揽着她的腰低声戏谑,“等典礼结束,我批准你在我肩头哭到天亮。现在挺起胸来,凡间女神要是掉‘珍珠’,玛亚特都得被砸出几个窟窿。”
但是她真正听到的是茜塔夫人的声音。
“别哭了,宝贝。”她给她拭着眼泪,“王储殿下把能给的都留给你了,不用说是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阿蒙临终前写下遗嘱,把婚书中的七个努比亚部族正式纳入她的领地,同时授予她对阿蒙拉军团的临战指挥权。但是之前征收的贡赋已经全用在他的葬礼中,短期内想再行征收基本不可能。而军队誓言效忠的是父王和埃及,用来自保有余,却绝不会为她对抗王法神律。
她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
“哥哥只忘了一件事——把我变成一个男人。茉莉河谷的姑娘们还能嫁给自己中意的丈夫,奴隶还能指望哪天开恩释放,可我呢,好像什么都有了,却一辈子困在金笼子里。”
茜塔夫人抚摸着她的黑发,像小时候给被噩梦吓醒的她唱摇篮曲一样絮絮低语:
“孩子,我只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我就把你抱在怀里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不一般。你跟村里的孩子都不一样,跟宫里的贵人也不一样,就算跟王储殿下也不一样。我说不出为什么,就像你问我大麦跟小麦怎么分,乡下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绝对不会把它们认错。”
她粗大的指尖抹过苏蒂潮湿的睫毛,望定她的眼睛说:
“神给每种庄稼都安排了自己的时间,可是祂从来没有说,哪种不准长。不管是狗尾巴草,还是最娇贵的百合花,只要好好照管,都会照自己的时间长成该有的样子——孩子,你不用跟别人比,因为你也会照神的安排长成自己该有的模样……我知道,那一定美得不得了。”
苏蒂像小时候走在田埂上那样握住她的手指,泪光下闪着微笑:“阿母,你知道自己说了一番可以刻在神庙里的话吗?……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刻在神庙里,再给你雕座石像,底座刻上‘茜塔大人之教谕’。”
“瞎胡闹啥呀……”她嘴里责怪着,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傍晚,苏蒂就叫森穆特单独陪她去茉莉河谷。
她随身带着一个布包,到了茉莉河谷,把他们的战车和战马留在米海家里。
“米海,给我们看着马,不许让它们跑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可能会比较迟回来。”
米海对森穆特露出“你小子是什么神仙艳福”的微笑,趁他出门之际,凑到耳边低声笑:“兄弟,我这还有她小时候弄坏的玩具,想要吗?”
森穆特面无表情,恍若不闻,径直走出门去,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他的耳廓红得近乎透明。
苏蒂已经先一步朝东边的沙漠地带走去,森穆特快步赶上她,跟在她侧后方一步远。沙漠的黄昏起风了,掀动她的短发和长裙,看上去颇有几分单薄萧瑟。两个人默默无言,只有落日把他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前方赤红如血的沙丘上,像两棵远远相望的棕榈树。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她在沙丘上一块巨石前停了下来,转身打量了一下周围,对森穆特笑了笑:“别那么凝重,都不像你了。我谅他们不敢派刺客,这里是普塔军团的驻防区。我要去会一会彭尼赫培——照佩海雅王妃的话说,是父王的一条狗——看看他究竟是一条忠犬,还是一头恶獒。”
森穆特突然很想把她打晕了扛回去。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万一是后者,那还不如遇上一百个刺客。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套皱巴巴的沙漠游牧民的长袍和头巾,旧得泛黄破损。
“这是铃做的,她负责给我做各种‘别致’衣服,挺逼真的吧?”她把一套大点的塞进他怀里,“这套是你的,现在转过身去自己换上,不准偷看,我要换衣服。”
她绕到岩石后面,森穆特背转过身,解开铠甲皮带,在金属片碰撞中听到她褪下细纱裙的窸窣微响,战袍卡在了脖子上。
他连忙摸索着去解领口系带,某些记忆里的炙热触感却把系带绕成死结。他使劲扯下战袍,烫得发疼的耳边听到缝线爆裂的声音。
苏蒂从岩石后面探出脑袋,瞄到他当真背对着自己,正在笨拙地想从大袍子里找到伸手的洞。夕阳斜照在他薄汗的腰背上,勾勒出起伏的肌腱,跟阿蒙摩斯的强壮相比,更纤瘦一些,阳光渲染的棕褐光泽下隐约有斑驳的战伤,但她记起他那天把自己架上脊背时的力道,连忙低头扎紧了腰带。
森穆特刚努力从头巾缝隙里扒拉出眼睛,就见她从视野里钻了出来,褪色的靛蓝头巾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宽大的袍子把她娇小的身体裹得像个布娃娃。
“你包得好难看,跟伤兵绷带似的。”她笑话他,伸手帮他把掉下来的头巾末端掖进额角。
她微凉指尖的轻触令森穆特霎时间全身僵硬。要不是头巾挡着,她就会看见他的脸比天际长云中的落日还要红。
“打扮成游牧民,会被当成探子抓起来的。”他声线发紧,想说的话跟最后说出口的话,差别大得像野牛和蜗牛。
“我就是要被当成探子抓起来,”她狡黠地眨眨眼,“这是想见军团主帅最简捷的方式。”
算了,她想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过是龙潭虎穴而已,就算是阴界冥府也没关系。
她把他们换下来的铠甲和纱裙一起塞进布包捆好,放在岩石下,在上面压了几块小石头。这是乡下人表示此物有主的记号,随便在哪一放都不会有人拿走。
“殿下知道他们的布防吗?”
苏蒂笑了笑,坐下来找了根枯枝把布防图画在沙子上。
“他们驻防在赛杰德高地上,西面是可以驾战车的缓坡,战车营驻扎在这里,东面是陡崖,布置弓兵营,外围一圈是步兵营。中间有驰道。帅帐应该在这里。”枯枝在布防图核心重重戳了一下。
“粮仓在哪?”
“粮仓?”苏蒂被问住了。
“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就烧了它,你趁乱逃跑。”
那双晶光灿烂的黑眸略微眯起,深深望了他一眼。
“不至于到这个份上,我是找他谈事,又不是要杀他夺兵权。”她顿了顿,“不过你想得周到,万一两地女主的头衔都压不住他的反心,那还是烧了的好。”
“殿下为什么突然想找他?”
“艾梅图他们调查到,有关阿蒙摩斯哥哥遇害的线索都指向了他。”
森穆特吃了一惊。
“那殿下还……”
她冷静地答道:“如果那是真的,我就会得到一个结果,如果是假的,我就会得到一条道路;不管哪种,都是我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