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将我从混沌中硬生生剥离开来。眼皮沉重地掀开，视线如同蒙尘的水晶，许久才艰难聚拢。

简陋，却异常整洁。一间朴素的木屋，身下是硬板床，身上覆着一床浆洗得发硬的粗布棉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新鲜的木材、陈旧的灰尘，以及一种干涩、微苦的草药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

“醒了？”

一个略沙哑的声音，像砂纸在粗糙木板上磨过，在身旁响起。我费力地转动脖颈，骨头仿佛生锈的齿轮，发出无声的呻吟。

是那个叫孙老三的老者。约莫六十，身形佝偻瘦小，裹着一件褪尽颜色的青灰布褂。最摄人的，是那张饱经风霜脸上仅剩的一只眼——浑浊，却精亮如钻，此刻正牢牢锁在手中一个磨得光润的石臼上。左眼覆着旧黑布，捣药的右手中指赫然少了半截指节。然而，正是这样一只残破的手，却稳如磐石，捣杵起落间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韵律，“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沉闷的心跳，敲打在凝固的时光里。

“这…是…何处？”喉咙干灼，吐出的话如同砂砾摩擦。

“躺着。”那只独眼斜掠过我，又落回石臼，“寒毒刚压下去三分，乱动就是找死。这儿是明教汉水分舵的地盘。老头子孙三，医堂里混碗饭吃。”语调平板，像是在说今日天气。

明教分舵？！心猛地一沉！常遇春竟真把我带进了明教的老巢！与记忆中那个多年后张无忌才偶入明教的剧本，偏差如鸿沟！一股寒彻骨缝的不安瞬间攫紧了我：武当弟子，落入“魔教”手中！这消息若传回武当，流散江湖……

“常…遇春大哥呢？”压下心海翻腾，努力让声音平稳。在这诡谲之所，称谓亦是试探。

孙老三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只独眼缓缓扫过我的脸，浑浊深处一丝精光如电火闪过：“常旗使？”他嘴角扯动，露出几颗参差的黄牙，笑容意味深长，“见教主去了。说是…捡了个了不得的‘大宝贝’回来。嘿嘿，武当张五侠的麟儿，可不就是个大宝贝么？”

“旗使”二字，如冰锥刺入。孙老三平淡的话语，那独眼中难以解读的神情，都化作无形细针，扎在我敏感脆弱的神经上。然而，预料中的贪婪敌意并未出现，反倒夹杂着些许…好奇？甚至一丝若有若无、近乎长者般的……慈悯？

“劳…孙老丈费心了。”我字斟句酌，“不知…可有缓解寒气之法？或汤药……”

孙老三不答，将石臼一放，利落转身，从旁边一张油光发亮的方桌上端起一只粗陶碗。碗中药汁浓黑如墨，一股极其霸道、混合着冲鼻苦味与刺烈辛气的药味，裹挟着微弱热气，猛地直扑面门！“喝了它。常旗使那火丹霸道，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这汤药才治本！”话音未落，碗已不由分说塞进我手中。

浓烈的苦辛直冲顶门，熏得眼前发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医学院的烙印令身体本能苏醒：盖过一切的苦涩——黄连、黄芩；温热辛烈的芳香——桂枝；辛窜通窍——白芷？不对！还有一股灼热的辛辣，甘中藏麻，霸烈无比！生附子！而且用量绝非寻常！附子大毒，稍有不慎便成催命符！

捧着碗的手顿在半空，眸底那丝迟疑，瞬间被孙老三那精亮独眼捕获。

“咋的？”独眼眯起，语气陡转冷硬，“信不过我孙瘸子？怕我这老棺材瓤子，毒死你这宝贝疙瘩？”

“老丈误会！”我急道，心思电转，“此方…附子药性峻猛，晚辈这残躯，恐受不住……”说话间，谨慎地啜了一小口。苦！仿佛灵魂都被这味道攥住，欲脱壳而出！强行咽下，一股灼热辛流从喉直贯胃腑，旋即如烈火燎原般向四肢百骸蔓延！我凝神内察药力奔涌，对比体内寒毒蚀骨的阴冷，瞬间判定——此方如利刃破冰，附子用量虽险，却如悬丝控刃，精准地卡在生死线上！堪堪够镇住那森寒邪毒！

“哼！有几分眼力！”孙老三眼中厉色稍褪，惊异之色浮起，审视更甚，“小娃儿，武当门下？竟一口叫破我的方底？张真人的弟子，倒不全都是花架子！”他语带探究，那只独眼似要洞穿我灵魂。

我刚想搬出父亲习阅古籍的托词——

“砰！”

一声巨响，医堂破旧的院门被狠狠撞开！

“孙老头——！快！不行了——！！”

凄厉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嚎，裹挟着浓郁到近乎实质的腥甜血气，狂涌而入！

几个浑身浴血、衣袍碎裂的汉子跌撞冲进小院，七手八脚抬着一人。被抬者伤势触目惊心：胸腹一道尺余长的巨大豁口！皮肉狰狞外翻，暗红浓血混杂着浑浊液体汹涌而出，竟隐隐可见其中青灰蠕动的肠管！浓烈的血腥瞬间盖过所有药味，浓稠得令人窒息欲呕！

“放石台！压住！止血散！”孙老三浑浊独眼精光暴射！佝偻身影竟矫若猿猱，两步便蹿到石台旁。一把深褐药粉狠狠按向那恐怖创口！然而，血如溃堤洪流，药粉眨眼被冲得无影无踪！伤者面如死灰，唇色惨白，胸膛破风箱般急剧起伏，每一次吸气都艰难地拖出嘶声，呼气却越来越短，眼看就要——

死亡迫在眉睫！

“点气海！关元！脐下二指！四指！重按！快！！”生死关头的本能与刻入骨髓的现代医学知识瞬间爆发！顾不上任何忌讳，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呐喊！

孙老三猛地扭头！那只独眼如同骤然点燃的火炬，射出骇然精光，死死钉住我：“你说何穴？！再说一遍！！”

“气海！关元！指节硬物狠压！封血脉！缓内腑出血！抢时间！快——！”声音因用力过猛而劈裂，却字字如铁，不容置疑！

孙老三眼中惊疑如风暴翻卷！但伤者濒死的气息与那一丝不可言状的直觉迫使他决断！他毫不迟疑撤回按药的手，左手三指并拢如锥，右手那截断指骨仿佛淬火寒铁，带着破釜沉舟的狠绝！

噗！噗！

“呃…嗬——！”伤者喉间爆出非人哀嚎，身体如弓绷直，剧烈抽搐！

奇迹闪现！

那汹涌如泉的鲜血，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源头！流速以肉眼可见之势锐减！尽管依旧渗出，却已不再是决堤之涌！

“有救！”一声洪钟般的惊喜呼喊炸响门口！常遇春的身影赫然出现，脸上写满震惊。

“清创！缝合！烧滚水！越多越好！煮过的干净布条！快！”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权威，对着旁边几个呆若木鸡的明教弟子急吼。那几人如梦初醒，虽惊愕于我这“病秧子”的指令，却分明看到同伴生机乍现，竟不自觉地依言狂奔起来！

孙老三抓住这宝贵的止血间隙，那只独眼瞥过我，复杂难言。再无废话，他从随身破布包里飞快掏出针线，在旁烈酒火焰上一燎，针尖闪过幽蓝！动作快得只见残影，却稳如山岳根基。那翻卷恐怖的巨大伤口，在他那双残破而稳健的手中，竟以惊人的速度被坚韧的丝线一针一线强行拉拢、缝合！汗水混着血污，在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滚滚而下，砸在地上。

在我的调度下，滚水沸腾，布条备好。同时，我强撑着指点另外两个重伤者：一个断臂者如何简易扎压止血；一个疑似腿骨断裂者如何用木板临时固定。小小的医堂里，空气滚烫，人影奔忙，先前那绝望的死亡气息，终于被一股拼命搏杀的生气压制下去。

最后一针缝毕，厚厚的止血药粉敷上，多层布带紧密包扎。那最致命的创口，终于被死死“钉”住。孙老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脊背瞬间佝偻更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抹了把脸，血迹混着汗水在苍老皮肤上划开痕迹，那只精亮独眼再次如锥子般刺向我，声音疲惫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探究：

“小子，”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你这手保命的门道……哪儿来的？武当山……还教人开膛破肚？教人用指头……止喷血？”

“家父……曾研习……些许前朝医书孤本……晚辈愚钝，只记下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我垂目，言辞含糊。眼角余光却扫过院内：那几个抬伤者进来的汉子，惊魂初定，看向同伴的眼神里，只有如释重负的担忧与庆幸。他们面容黝黑粗粝，双手皲裂布满老茧，身上旧衣沾着泥灰草屑……分明是田里劳作的农夫、工地上敲打的匠人！与我听闻中那青面獠牙、生啖人肉的“魔教妖孽”，哪里沾得上半点边？

“前朝医书？孤本？”孙老三鼻腔里重重一哼，独眼中的怀疑浓得化不开，显然半个字不信。

恰在此时——

“笃…笃…”

院门外，沉稳而凝重的脚步声传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小院紧绷的空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