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佛念一只嫩白的小手紧紧拉着李氏的裙角，脸上波澜不起。
“父皇，晋人一定不会放过您，也不会放过娘亲，更不会放过孩儿……”姚佛念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案上摆放的白绫，说：“既然无法保全自身，与其让您和娘亲受尽晋人的折辱，倒不如自行了断。”
年仅十一岁的孩童天真无邪地讲出这番话时，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氏蹲下身，擦去脸颊上的泪痕，目不转睛地看着姚佛念。
姚泓茫然失措，他没料到乳臭未干的孩童都比他懂得道理，更不畏生死，心中满是惭愧，顿时纠结不已。
他也想鼓起勇气一死了之，可每当这么想时，又万分惊骇，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姚佛念见姚泓仍在犹豫踌躇，便松开李氏的手，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念儿！”
唤声没能留住他的脚步，直到姚佛念走出殿外，李氏才颤声喊道：“念儿！”
姚佛念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台阶中显得格外单薄。
李氏急匆匆追出殿外，姚泓默默咽了口唾沫，望着母子俩离去的背影，脚像被绒毯黏住，抬不动。
北宫门这边，苟和瞧见姚佛念二人赶来，神色凝重，尤其是姚佛念，一心只想出宫。
“殿下。”苟和拱手行礼。
“苟将军，让我上宫墙瞧瞧行不？”姚佛念天真请求。
“贼寇在宫外，暂无攻势，东平公两万兵马在长安外……此处危险，殿下还是回殿休息。”
苟本想激励士气，可对小孩说这些……
连他自己都觉得没胜算，只能用话安抚。
“我想看看宫外。”
“这……”苟和犯难，他向沉默的李氏行一礼，又见远处姚泓领数十人慢悠悠过来。
“念儿出宫没几次，就依他吧。”
“是。”
还没等姚佛念登墙，宫门传来声响。
“咋回事？”苟和忙问从墙道下来的姚益难。
“淳公和数十位学子要进宫朝见皇上，贼将同意了，门前是他们发出的声音。”姚益难惊诧说道。
王镇恶进城后，城中一片寂静，若他有意，随时可率军攻入宫中，然而不知何故，他迟迟未迈出那最后一步。
“为何要面圣？”苟和疑惑地问。
近来反叛者众多，若晋军以此为由诱骗他们打开宫门，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难以洗清这深重的罪名。
“我不知为何，只是……郭公身体不适，看其气色……”
听到这话，苟和愣住了，他看向身旁的姚佛念，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一老一少，一个想离宫，一个想入宫。
在苟和权衡之时，姚佛念悄然越过众人，登上了宫墙，他俯视着门前聚集的数十儒生，观望片刻后又望向远处。
直到众人看到姚泓手持玉玺，以及身后跟着的十数名嫔妃和年幼的皇子皇女后，才明白了他的意图。
“陛下！我们愿战死在宫门……您……”姚益难悲痛地说道。
苟和轻声劝道：“宫门即将失守之际，臣定会在贼寇踏过我的骸骨之前禀报陛下。您此时降于王镇恶，太、高二祖的基业将毁于一旦，陛下应当三思而后行。”
苟和身为臣子，不敢以下犯上，哪怕是只言片语，即便在这山峦崩塌之际，他也不敢僭越。
王镇恶不过是一位军帅，杂号将军罢了，姚泓作为一国之君，若真要投降，也应降于刘裕，如此做，还能留些许声名，不至于落个懦弱畏死的骂名。
晋军尚未杀入宫中，姚泓便忍不住出降了。
史书将会如何记载此事呢？
知晓君臣间隙者，怎会不知王镇恶的用意？
“国亡乃是朕一人之罪，让诸卿白白战死于阵中，这不是人主所应为的。”
姚泓忘不了身处渭桥之时，自己一时恍惚，众将拼死相抵，才让他单骑走免，如丧家之犬般畏缩于笼中，时刻忧心不已。
与其在宫中等死，倒不如降晋，早些解脱，以免辱没了姚氏所剩无几的颜面。
想到这里，姚泓便令禁军打开宫门，任淳于岐一行人进入。
苟和想要再次劝诫，姚泓语气极为强硬地说道：“若卿仍认朕为天子，便把宫门打开。”
“陛下，王镇恶并无此意……”
“臣遵旨。”还未等姚益难把话说完，苟和哀叹一声，赶忙应道。
“苟将军！你怎能如此……我才是禁军统将！”姚益难喝斥了一句后，又转身朝着门后的禁军说道：“尔等若是开了门，必定死路一条！赞正在领兵攻城，我等若不战而降，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又当置于何地？！”
“开门！”姚泓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高声呼喊道。
“陛下……”
“你是要抗旨吗？”
在重重压力之下，向来鲜少动怒的姚泓，额头上青筋暴突，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看到禁军不听号令，姚益难无奈，只好低头退到一边。
“嘎吱！”宫门缓缓开启。
那枯槁瘦削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一时间，姚泓眼眶微微泛红，他在原地犹豫了片刻，随后与众人一同朝着门前走去。
“殿下！！”
就在众人奔走之时，惊呼声突然响起。
只见姚佛念艰难地爬上墙垛，身子向前倾，仿佛要坠落下去一般。
未央宫有四座宫门，其中北东二门最为高耸，大约高达五丈有余。
李氏身子紧贴着墙，双手紧紧拽住姚佛念的脚踝，差点纵身跳下，淳于岐等人正要与姚泓诉衷肠，顿时慌乱不已。
“快……咳……快去接住殿下！”淳于岐焦急地命令道。
宫内，苟和率领众人爬上墙头，宫外，十余名儒生围成一个圈，都摊开双手，匆匆瞄准落点，调整站位。
门阙五十步外，陈泽看到这情形，犹豫再三后，没有上前帮忙，而是站在一旁观望，目光直直看向宫门后的姚泓。
“娘，放孩儿走吧。”身觉天旋地转的姚神色平静，像通达念头的佛子般说道。
佛念，念佛，追溯往生净土。
姚佛念在空中渐渐平稳，苟和赶到墙道，伸手抓住他另一只脚踝，与李氏合力将他拉了上来。
李氏狠心之余，想抬手打人，手挥到半空却又停下，此时她已释然，姚泓为那一线生机拼搏，她们母子应相伴相随。
至于未来如何，多想无益，迫不得已时，以玉簪了断便是。
危机过后，本该悲伤的氛围因姚佛念获救而缓和了一些。
淳于岐在淳昱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蹒跚到姚泓身前。
“陛下，臣承蒙圣恩，然见山河崩析却无能为力，本愿与陛下共赴国难，即便九泉之下也可向先帝谢罪、为陛下陈情，今陛下决意降晋，臣不敢阻拦，只愿随侍陛下左右。”他接连咳嗽几声后缓缓说出这番话。
姚泓握住淳于岐枯老的手，涕泪横流，众人见此情景皆哀泣不已。
姚泓道：“朕的性命不足惜，若能护得妻儿与众卿周全，死又何妨。”
众人听闻，匍匐在地，殇声如雷，直破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