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此等待了半个时辰,直到大旗出现,这才打起精神。
李氏紧紧握着姚佛念的小手,在出宫前,她还特意往脸上抹了一把灰土。
随着脚步声和甲胄撞击声愈发清晰洪亮,数千名甲士一字排开,他们每迈出一步,都带起阵阵风尘。
皇帝接受投降,场面如同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
玄色的披风拖地,威武雄伟的身影映入眼帘。
一些略懂面相的官员看到刘裕天庭饱满、虬须如龙,身材魁梧,面色微微一变。
以往有人将刘裕比作魏武帝,所谓真龙之相,多是造势之举,并非真实,但年过五旬、须发半白的刘裕,其威严令人敬畏。
众官员不敢多看,低头之余,又望向他身旁那位穿着红色军服、神态自然的少年。
可能是因为平时听多了“麒麟子”的称号,此时看到那红衣少年,只觉得非常合适。
尽管刘义符的威严远不及其父,但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英气依然引人注目。
将领武士们站在队列两侧,快步上前封住驰道两边,同时不忘监视着百余名降臣。
姚泓见刘裕步行至身前,卑躬屈膝,双手奉上国玺。
“明公。”他恭敬地说。
“明公!!”百官也纷纷屈身作揖,以示敬意。
刘裕并未伸手去接国玺,而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时,刘义符见状,上前一步,捧起了国玺。
“长安,汉之旧都也!”刘裕高声喊道:“尔为羌族,苻氏为氐族,龙祖之地,胡汉本无分别,皆应归入王化之中,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虽然刘裕的声音并不大,但当下无人敢出声反对,因此显得格外洪亮,尤其是面前的姚泓等人,更是胆颤心惊,不敢有丝毫异动。
“将姚氏家族的成员全部押回建康,交给陛下处置。”刘裕冷冷地命令道。
“遵命!”下属们齐声应诺。
说完,刘裕正要越过姚泓进入城内,这时刘义符看到脸色苍白的姚泓,心中不忍,便开口劝道:“父亲。”
刘裕停下脚步,等待儿子继续说下去。
刘义符看到李氏落泪,以及旁边比自己年幼两岁的姚佛念漠然的神情,便继续说道:“姚泓并非暴虐之君,虽然他昏聩无能,但他治下的百姓还算仁善,现在关中尚未平定,陇右数郡也未收复,父亲或许可以等到关中局势稳定后,再将姚泓交给陛下处置。”
听到这里,姚泓和他的随从们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豫章世子竟然会为他们求情。
刘裕佯装不悦道:“妇人之仁罢了,若他真舍得这帝位,又怎会鏖战至今?就因他的顽抗,我麾下不知多少士卒丢了性命。”
此言一出,城上戍守的甲士以及众将身后一列列士卒,鼻腔都微微泛酸。
入虎牢前后,死伤情况相差极大,死伤者比例竟达十倍之多,远在陕中司隶之地,就连将完整的尸骨运回故乡,都是极为艰难之事,多少父母、妻儿,见到那残缺不全的断臂时,内心该是何等的悲痛与煎熬。
刘义符口出此言,实是迫不得已之举,自入关后,沿路所见的百姓情况各异,沉浮百年的关中大地早已不再完全是汉人的天下了,若仅靠士族来维持地方稳定,一旦外敌入侵,这些士人说不定又会倒戈相向。
姚泓的存在意义,绝不仅仅是作为战利品被斩首于市井之中那么简单,维稳关内局势、收复陇凉、安定等地,他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长安城中有胡夷三万户,人口多达十五万,这还是在士族林立的京兆之地。
若继续往西北进发,胡夷人口所占比例只会更大,将这样一位仁义的羌主掌握在自己手中,区区君主的首级、一块国玺,不过是玉石血肉般的东西,又有何大用呢?
刘义符在潼关时便以情理相劝,当下受降并非单纯为了立威,而是要做全这场戏。
不得不说,红白脸谱这一手段效用显著,除多智者不易上当外,对一般人而言可谓立竿见影。
尤其是妇人,几名年幼的皇女以及皇后嫔妃,都侧目看向刘义符,使他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一张张乞求无助的面容映入眼帘,刘义符瞟了姚佛念一眼,见其无动于衷,心中不免对他有些许青睐,此子心性不错,若加以引导,或许能成大才,只是可惜是皇子身份。
“咳咳……咳咳!”淳于岐不合时宜地咳嗽两声,支支吾吾地说:“豫章公!陛下本性良善,只是因奸佞扰乱,才致使王师顿挫不前,若豫州公执意处死陛下,那就和我一起将陛下押回建康。”
刘裕直视白发苍苍的淳于岐,虽不认识他,但其言辞忠贞,倒是位可敬之臣。
兴许是王尚察觉到刘裕的细微变化,不等他多加打量,便深深行礼劝道:“明公与世子宽仁大义,我早有耳闻,我虽有些微功,但不求爵禄,只望明公能宽恕陛下。”
王尚从宗敞手中接过玉盒,交给身旁甲士,说道:“两国战乱由奸人挑起,并非陛下本意,陛下悔悟后,已将司马国璠斩首,此为其首级,刁雍等奸佞已被囚禁,等候明公处置。”
梁喜本不愿多言,但此时不表态似无忠义。
“纷争初起时,乃司马休之与鲁轨父子所为,国内动荡,有人欲谋逆篡位,当时陛下尚未登基,进犯荆州之事并非陛下所愿,望明公明察。”
“明公,陛下实则……”
“明公……”
在刘义符、王尚等人带领下,众降臣见刘裕并无凶光,为博忠名纷纷替姚泓开脱。
见众臣为自己求情,姚泓泪珠在眼眶打转,大气不敢出,只能听任刘裕发落。
台阶已经准备好,丁旿接过木制盒子,打开闻了闻,没有发现异常,他不敢直接递过去,只是躬身将盒子倾斜展示给刘裕看。
刘裕看了一眼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作为君主,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姚泓把头低得很低,感觉像坠入了冰窖般的寒冷包围了全身。
“父亲。”
刘义符再次解释道:“如果您想要长期治理关内地区,甚至包括河西、凉州、仇池以及西域各国,那么与夷人共存是必然的,汉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但夷人的生命同样重要,姚泓罪大恶极,让他受到天谴吧,如果他逃过一劫,您也可以代为执行惩罚。”
这并不是出于恭维,这番话说得很巧妙,尤其是后面那句。
从头到尾,刘义符和他的儿子都没有自称是晋人,对于长安和关内来说,汉显然比晋更得民心。
更何况汉高祖的长陵就在渭水北岸,距离长安不过三十多里地,乘车前往祭拜也只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消灭一个国家带来的荣耀是无法被剥夺的,将姚泓在市集上斩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但要因此失去关中胡人的支持,难以实现长久治理是毫无疑问的。
此天非彼“天”,天子亦可称为天。
“将他暂押入台狱,待陛下旨意下达后,再行处置。”
话音刚落,刘裕一刻未停,牵着刘义符的手,在武士护卫下,径直走向高大的城门。
姚泓腿一软,差点屈膝跪地,放松后,他喘息着,任由将领文士们从身侧走过,劫后余生使他无暇顾及屈辱,泪水无声地流淌,他默默地看着十余名妻儿和为自己发声的众臣。
此时,姚佛念白皙的脸上露出错愕,他没有看父母,而是转过头,望着那两道在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